大雅如诗——昆曲演员沈国芳
白先勇先生听说沈国芳在饰演芸娘，非常高兴，昆曲大师汪世瑜亲自担任艺术指导，曹禺戏剧奖得主周眠任编剧，著名戏曲导演白爱莲担任导演，起初，汪老师很担心，沈复的《浮生六记》更像是一篇回忆录，没有冲突，没有焦点，能成么？
沈国芳，刘方拍摄
园林版《浮生六记》美轮美奂
园林版《浮生六记》剧照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首批19个“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单，昆曲艺术名列榜首。沈复所著《浮生六记》是家喻户晓、广为传诵的文学经典。俞平伯、林语堂等文学巨匠毫不掩饰对它的喜爱。学者俞国基说：“中国传统文学中以爱情为主调的作品，只有两部书够资格称之为文学巨著，其一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另一部便是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了。”红学家冯其庸说：“《浮生六记》是《红楼梦》之后的又一部伟大作品，外国学者对它有深入研究，甚于国内学者。” 白先勇说《浮生六记》抒情性强，非常适合用昆曲来表现。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种浮生梦境。《浮生六記》一定是苏州。沈复与芸娘寄情生活正是苏州人的性格。光是吃一碗面，苏州有五百多种浇头，在小生活上把审美发挥到极致，这就是苏州。 2017年，由沈国芳担纲芸娘一角，在沧浪亭实景演出。仿佛捅开了一层纱，触摸到了当时的情境。古老而又美好的园子，别有味道。沧浪亭有山，一进门，游客就按照浮生六记剧情里的编排，在老门房带领下，穿过河上小桥，走进大门，看到园里的山，剧情就这么开始了。浸入式演出，剧情做减法，充分运用沧浪亭真实的艺术空间，紧缩演出时长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原作的雅言与书卷气。人生有零落之感，兰杜有不遇之悲，有些人遇到了，便是一生的幸运，其实幸福，就藏在每个小日子里，三白有了芸娘，苦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坎坷的人世，这是多么来之不易的恬淡幸福啊。
沧浪亭实景演出
淡雅如梦
“芸”来山更佳，“芸”去山如画，“芸”因山晦明，“芸”共山高下。芸娘是小家碧玉，是普普通通的苏州女人，她温柔似水，善解人意。她普通的就像身边人，她高贵的又像是天上的明月。普通人一辈子都不能成为千金小姐，但是你可能就是一个芸娘一样的小家碧玉。生活有着各种不如意，但是，巧手慧心，平和心境，再怎么困顿，从没有失了生活的情趣。一碗粥，也炖出不一样的滋味。夏日里，隔天在荷花里放一小包绿茶，清茶便有了荷花的香气，香韻尤绝。秋日里，乔装陪三白泛舟太湖。冬日里，给骆驼担一点儿钱，让他随时煮热汤热菜，小夫妻和友人在郊野无限畅快，尽兴而归。寻常饭蔬经芸娘之手，便有了别样的滋味。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人世间沉浮，就算历尽坎坷，只要有“可以回去的港湾”，有“爱人的怀抱”，便总能度过。我们的人生都有不得已处，有不自由处，若有芸娘这样的乐观心境，淡然化之，总能度过。大千世界，本就悠然，浓也人心，淡也人心。身处苏州最古老的古典园林，耳听得丝竹之声缭绕，旧景，旧人，旧事，旧的心情，一切都旧得那么美好。韶华易逝，人生微渺，及时行乐，我欢就好。也许芸是每个男子心中梦想的妻子吧……昆曲是一种高雅的清赏。白先勇和沈国芳说《浮生六记》本体的抒情性非常好，要时刻把握，国芳用细腻的动作，柔声吟唱，以及眼神身段巧妙结合，“水袖轻挥身段盈盈”，芸娘出场了，在沧浪亭，做一场风花雪月的梦。那音色,既娇柔,又深情，缠绵宛转，一唱三叹。管那世事纷繁，隔窗而望，眼波流转，场景变幻，蓦然瞥见那淡雅如莲花的容颜，嫣然一笑，悄然隐匿，此时在宋园内，于繁华之外。此刻，你我同做一场梦。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里谈到中国古人的雅趣时说：“它是中国人的性灵当其闲暇娱乐时的产品。闲暇生活的消遣是它的基本的题旨。主要的材料包括品茗的艺术，镌刻印章，考究其刻艺和石章的品质，研究盆栽花草，培植兰蕙，泛舟湖心，攀登名山，游诣古墓。月下吟诗，高山赏潮”。这种艺术化的生活趣味《浮生六记》俯拾皆是。现代人生活太匆忙，很多现代人早已忘却的情意，错过的风景，正因如此，这种富含古典情韵，而又精致典雅的生活，格外令我们心醉。旧时代文人从艰难生活中依然保有的生活情致，感人至深。
“巾生魁首”汪世瑜老师手把手指导
汪世瑜老师指导浮生六记
明莹之美
如果说春香一角，对于沈国芳来说，可以凭天赋取胜，那么芸娘一角则真正考验出她日积月累修炼的舞台感染力和形体表现力。沈国芳一直被打上了春香的烙印。好的是，演员自身技艺打磨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成为了一个标杆。不好的是，演员如果只有这一角色，对自身而言是一种遗憾。2017年，沈国芳遇到了“芸娘”。 国芳与陈芸一样，都有着美丽的外表，清水芙蓉般的妩媚：“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俞平伯先生对《浮生六记》这样的评价：“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俞老对作品的艺术境界，形容美如水晶。若形容芸娘也非常妥贴，美的不染一丝纤尘。国芳为了深入角色，反复研读《浮生六记》和各种解析，《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一点一点读，一句一句的悟。她字字斟酌、句句揣摩，举手投足反复品味，体察内心，琢磨人物。昆曲《浮生六记》，是沈国芳，作为主角挑大梁的一部作品。剧场版，演出时间更长，90分钟，观众能坐得住吗？舞台非常素简，黑幕留白，一桌一椅，一生一旦，一丑一副，像极了中国水墨画，充分留白简洁之美，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吸引力。一颦一笑，一句唱词，一个念白，甚至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人浮想联翩。国芳说，“化上妆的那一刻，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从青涩少年青梅竹马，《闺房记乐》里的夫妻间耳鬟鬓厮磨的缠绵之情，到《闲情记趣》里夫妻生活起居的燕好雅兴，再到《坎坷记愁》里记叙的夫妻穷困潦倒但仍然相濡以沫，同欢乐共甘苦。从结婚到生死离别，他们相亲相爱二十三年。那一出，沈国芳落泪了，为先生置办了桂花酒，陪先生喝一盅，酒花了四万钱，日子过得艰难，芸娘已经得病了，演员入戏太深，珠泪滚落，台下的我们，也被深深打动。剧场版，充分演绎了全本剧情，国芳运用丰富的舞台经验，巧妙地使舞台和自身切合，让舞台感染力达到极致，基于现实而超于现实。就这样，经过数以万次的调整排练，团队的紧密合作，观者真真的感受到林语堂所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浮生六记》剧场版的成功演出让戏剧界人士激动不已，这也是沈国芳职业生涯的伟大进步。很多观众口口相传，一定要去看一次《浮生六记》，国芳与剧中人物同哭同笑，同悲同喜，投入了全部感情。芸娘有血有肉，丰满真实，完全达到了亲历者的状态。这部爱情力作《浮生六记》一经问世，立刻引起轰动。演出就像作品一样，纯净无邪，小夫妻真挚动人的爱情，感人至深。坐在台下，舞台仿佛具有魔力，散发着诗意缠绵凄婉的幽香，象一曲优美的抒情长歌，如饮美酒，醇厚隽永，令人心醉。观众深深陶醉在剧情里，随之喜而喜，随之忧而忧。斯人已逝，芸娘三白早已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谁又能否认真情仍永存于天地之间呢？
文化之美
一个没有精神根基的民族无法屹立于天地之间，中华民族走到今天，依然有着复兴的力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有象形文字，有青铜器，有宋瓷，有唐诗，有明清戏曲。文化，太重要了，影响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希腊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日本有能剧，俄国有芭蕾，英国有莎士比亚名剧，德国有古典音乐，中国人的雅乐是什么呢？是百戏之祖昆曲。是精美的服化道，是婉转的唱腔，是眼波流转，是千古之情，抽象，写意，抒情，诗化。如果说《牡丹亭》展现出来的世界，是高高在上，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里的世界。那么《浮生六记》是展现世俗的世界，芸娘就在身边，那是世俗人生百态的最美念想。2019年7月，《浮生六记》作为文化和旅游部“聚焦中国”推荐剧目，亮相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连演五场，场场爆满，主演沈国芳与江苏省演艺集团省昆剧院的张争耀将这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带到了世界舞台。观众被深深打动了，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国，但爱情是相通的，骨子里的情感从一开始就是不遮不掩、热烈真实的，虽然隔着文化的差异、语言的隔阂，还是能直抵人心。美國思想家爱默生曾经说过：“眼神里的语言世界任何地方的人都能理解。”观众挤到后台，排队与演员合影，送来亲手摘的水果，手绘的画像，谱写了中法文化交流的佳音。
剧场版《浮生六记》敏娜拍
从前，昆曲是河对岸的风景，河水潺潺，没有摆渡的舟。而我们只能停留在河的这头，听着对岸“咿咿呀呀”的水磨腔，回首前尘，想象着戏里女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向往着戏中似真似假的人生。但是现在，她挥手向我们走来了。在张继青的水袖里，在王芳的眼神里，在沈丰英的身姿里，在沈国芳的碎步里，那典雅之美让人如痴如醉。叹一声戏如人生，却不知人生如戏，感怀那一段段从未经历的人生旅程，觉得戏里演得真切，好似那就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前尘往事。不禁轻叹：呀原来，你也在这里。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行，脆弱的个体渺小孤立，每个人或多或少陷入过抑郁、焦虑、绝望不安的情绪，你看沈复，还有芸娘陪伴他走过最幽暗的岁月，战胜焦虑、抑郁、黑暗和绝望，走出深不见底的泥沼，每个人心里，都住一个“芸娘”。内在力量可以改变外在命运，淡然经历，反而博大悲壮而从容。加缪说，“身处严冬，我心中依然有个永不颓败的夏天”，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生命的意义在于做回自己，沈国芳还是沈国芳，她是昆曲皇后张继青的弟子，是南京大学解玉峰教授的学生。她牢记南大吕效平教授的嘱托，坚持传统，不断突破。毕业汇报演出专场《昆曲寻梦》，她演了三个折子戏——六旦家门的《钗钏记•相约》，闺门旦家门的《牡丹亭•寻梦》，正旦家门的《跃鲤记•芦林》，第一折是她专业，后两折都是张继青老师亲授的突破本行当剧目。俞玖林说，国芳是成长型演员，不断突破自己，让人欣喜。回归传统之根柢,静静地学,静静地唱,一音一声,一字一句,日积月累, 用一生的时间，专注于一件事，心无旁骛、精雕细琢，国芳，国之芳华！
沈国芳，刘方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