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欲无言”
——《论语》学习之17·19-1
【原文】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白话】孔子说:“我希望无所言语。”子贡说:“夫子如果没有言语,那我们这些后学小子传述什么呢?”
【思考之一】“予欲无言”,孔子这句话是针对子贡的什么毛病而说的呢?我是否有这样的毛病?
本章孔子师弟对话,不仅生动有趣,而且隐含禅机妙语,透露“言外之意”;又不乏道家风范,传述“道法自然”。
“言”即言语、说话。《集解》曰:“言之为益少,故欲无言。”真正有道理的话不在多,捅破窗户纸的往往是“拈花一笑”。吕留良曰:“圣人因学者徒以言语求此理,而不直体之身心,故发此以警之。”夫子因为弟子们仅以言语去求取道理,而不直奔入心体之悟之,不在体用上下功夫,所以出此言警示他们。
孔子深知弟子的病根,才有此“应机说教”。张居正说:“昔孔门学者,多求圣人之道于言语之间,而不知体认于身心之实。故孔子警之说道:‘天下之道,以有言而明,亦以多言而晦。我自今以后,要默然无言矣。’”天下大道,有的因为透由言语的表述和传播,变得更加通透明了,同样有的也因为说多了,大道的体性反而被遮蔽而隐没。这个“多言而晦”,可谓击中要害!言语是用来表达、显现、说明真理的,现在反而因为“多言”而使真理隐没了,这就是学道悟道中的大障碍!
很明显,夫子是针对子贡的毛病而言,那子贡有什么毛病呢?
子贡是孔门弟子中言语科代表,人极聪明,口才又好。也正因为口才好,言语水平高,所以对文字特别执着,将学习道、学习仁德,等同于学习语言文字。在《公冶长篇》记录了他的困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对夫子的文章理解得头头是道,但却障碍了他对“性与天道”的领悟。子贡能理解的只是夫子的语言文字、外表的礼等等,却不能理解夫子说的性和天道。同样,在《公冶长篇》,孔子有意借着这个话题,询问子贡与颜回比较优劣。子贡自认不如颜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贡还是着眼于知见的外相,把知道多少作为判断的标准,没有直入事理之内,故所知仍在外仍在“知二”“知十”这个外相和枝末上打转转,没有在“性与天道”这个“一”上去下功夫、去努力、去找原因。《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天道都不能仅仅通过语言文字来理解,需要不断地观察、实践、体认,才可能领悟,有时领悟了也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述,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钱穆先生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朱子《集注》说:“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语言是必不可少的传道工具,但不知不觉中我们听的人会著言语之相,死在言下,以言语求道,以言语观待圣人,不能觉察“天理流行之实”,“性与天道”这个根本或体性,却觉察不到,被忽略了,只得其言,不能得其言语背后所隐藏的圣人之道和圣人之心。孔子为了警策弟子,才说了这样的话,这也是在警策我们自己。
圣贤之教是根本,一贯始终;将圣贤之教领纳在内心,这是“体”;依体起行产生行道之功用,这是“用”;依体起行而自然显发于外的仪相为“相”,包括言行举止等。所以,体是根本,言语只是外相。如果不在“体”上着力,而把功夫用在“相”上,这无异于缘木求鱼,蒸沙煮饭,就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想想我们这很多人,天天孜孜以求的仍然是圣人的言教,没有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运用体察,所犯的毛病正是夫子所讲的这类人。
【思考之二】天命、天道需要通过语言文字来了解,为什么语言文字又会成为一种障碍呢?
为什么呢?首先,语言文字只是帮助我们认识世界的工具,其本身并不等同于真实的世界。佛教中著名的公案“标月指”,你问老师“月亮在哪里?”老师用手指指向月亮,你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就能发现月亮。可是如果你以为老师的手指就是月亮,那显然是误会了。这里将真理比喻为月亮,将语言文字比喻为指向月亮的手指。你想了解探寻真理,需要通过语言文字来学习,可语言文字本身却不是真理,你只是执着于语言文字本身,以为这就是真理,那语言文字就可能成为你认识真理的障碍了。
其次,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并不是语言文字所能完全表述的。比如你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只有亲自品尝一下,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梨子味道。不然听老师再怎样用语言或者文字描述、讲解,你永远都无法真正知道梨子的味道。
老子《道德经》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道,就不是永恒普遍的道;可以称说出来的名称,就不是永恒普遍的名称。
探寻真理是不能仅仅依靠语言文字来完成的,但我们所受的教育几乎都是教我们用语言文字来思考、来认识世界的。我们希望获得人生的丰盛和幸福,就必然要认识真实的世界,探索真理,体悟大道。然而这些大道又不是语言文字所能清晰准确完整表述的,所以我们必需在语言文字之外,去学习、去思考、去体悟、去感悟。禅宗所谓“不立文字”,孔子所说“予欲无言”,都是帮助我们破除执着于语言文字的学习,在观察实践中体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