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啊游的鱼
07年还是08年?反正呢这是个摘自朱鹏兄的题目,应该出自《庄子·秋水》篇,庄子惠子游于濠水之上,睹白条出水,悠然自得,因做“人之乐,鱼之乐”诸语。不曾想,千载之后,居然有人愿意做鱼?游啊游的鱼被朱鹏兄做为题目,如今又被我记起来即是一例。
当初,这是一个略显苍白的名词,但是再苍白的东西一旦到了用回忆来衡量的时候,确乎立马就变得丰富得了不得起来,这种信息几何倍数的增长有时连回忆者自己也要惧怕起来。然而很多时候,很多人乐于这样,这类回忆泛滥的情况或者和大多数人“遥想当年”的情愫型陈述方式有太大关系。这里需要一种还原,我能记起的确乎仅有“诚实”两个字。比如“当初不懂事”这个句式,但是这么一来,我这回忆性的闲话,似乎立马又要变得无话可说起来。
在我想着某种中和的时候,当初这个词儿跳入我的脑海。只是我这人有点马马虎虎的意思,想着想着总会糊涂起来。当初看李安的《卧虎藏龙》,一直以为龙指的是玉娇龙,卧虎则不知所云。直至多年后经历了些事情,再次打开电影,细看一遍,李慕白和俞秀莲在竹林谈话,俞秀莲倒茶,李慕白终于鼓起勇气按住俞的手,那些埋藏太久太久的话语,平淡而深沉,此情此境,剧中人人到中年的感慨,疲惫于江湖是非的莫名沧桑感一下铺面而来,一瞬间就理解了卧虎指的是李慕白,而藏龙指的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欲念。也同时就想起当年背过王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当时但记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叙事之妙,这回却想起“安禅制毒龙”的深意来了。万籁俱此静,唯余钟磬音,不外如此。
身之所处,是一个和青山绿水绝无关的地域,关于思索,常常要感觉到迷糊起来。这里,春天虽然一样有鸟叫声,环绕人家的一样有杨柳色,有白杨树,刺槐花,视野之内,有河流流过山与山之间的平地,四季有各色花朵,各种草木和他处一样要映衬时景,初来乍到的人们,例行要赞叹几句,然而时间一久,这些景物总会显得单调起来。至于本地居民,他们不会去感慨,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就像这莽莽苍苍的黄土山石头山一样会给人视觉上的冲击,但是看的久了,就只剩下绵绵若存的疲惫感,这里的水太浅了,且水质多泥沙,水色太浑浊,夏季要干涸,冬季还要结冰,而且水里没有鱼,没有游啊游的鱼。
我的概念是这样子的。但是真要说水里没有鱼,可能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要抗议起来。因为在小时候,这条曾经叫做渭水如今叫做渭河的水里面,确实会有一些野泥鳅存活,发大水的时候,河水冲下来上游的牛马牲畜之属,冲下来上游房屋的残骸,顺便淹没两边河岸上某处私人鱼塘的时候,也会有绝小绝小的鱼苗逃逸出来了,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这些大难不死的鱼苗们,和两岸岸可以制成单调乏味柳笛的灌柳丛里的柳条们,和河流附近果园里的桃树杏树苹果树上的果子们,确也曾热闹过我们那寂寞的童年。在河上游泳,在河岸上晾晒衣服,小鱼抓起来,带回去养在罐头瓶里,今天死一条,明天死一条,终于罐头瓶里只剩下石头。放在墙根下,等雨季来临,上面长满了青青的苔藓,雨水注满了,有时候会有绝小绝小的小虫子游来游去。
或者在某个夏天玻璃罐头瓶又要被启用起来。抓鱼,养鱼。抓鱼的同时逮着鸟儿了,有时候是在山上抓到野兔子了,过程大同小异,结局一样是大同小异。年复一年,时间就那么过去。我们也一天天长大。谁曾料到,后来连河川也要归私人开了采沙场,河岸上修了路,杨柳树被砍掉,非但春风路过留不下痕迹,祖祖辈辈生存的土著居民去河滩上挖点沙子,也要一百七八十块钱了。人们的抱怨声很大,这是个允许抱怨的年代,但是抱怨着,孩子们早跑到网络,消费的年代里去了。谁还关心柳树,谁还关心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谁还关心有没有鱼,有没有游啊游的鱼。
水里真的没有鱼。没有游啊游的鱼,甚至小鱼小虾。
在大禹治水的年代里,水里就有了鱼,那时候鱼是个符号,在孟子的言论里,鱼已经成了餐桌上的菜,在庄子的年代里,大水大鱼,最大的鱼是化成了最大的鸟儿。然而这些似乎都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当我和另一个朋友在朋友的喜宴上谈论起鲳鱼做菜价格太贵,口感又一般的时候,鱼除了是菜被我们吃到嘴里以外,再也没有了被关注的意思,摆在我们面前的仅仅是经济窘迫的感慨。
关于鱼的艳羡之意,不期然,隐隐约约的,我在两晋人的山水文字中找到了些许的安慰。或者是我突然就发现,鱼的灵性只是还存在于古代文人的性情里。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青林翠竹,四时俱备,两岸石壁,五色交辉。或者是。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短短数十字,有的见鱼,有的不见鱼,但是我们能感觉到鱼的存在,能感觉到鱼在游动!鱼是游动的鱼,游到我们灵魂深处去了。
但是这些鱼们还能游多久。我所念念不忘的鱼们,春天水里游动的鱼儿,被人们捕捞出水的夏季秋季的鱼儿,冬季在结冰的水底下呼吸做梦的鱼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鱼儿那。这样的文字后面的性情中人正不知道有多少,但那只是在漫长的古代,那只是在传统文人性格深处存活的东西。传统文人性情深处的东西,现在还留在当代文人身上的有多少?游啊游的鱼,你们还能游多远?你们还能游多久?
任何事物都是季节性的,在造物留给自己的有限时间和空间里,会少不更事,会血气方刚,会在路上迷茫,会日暮崦嵫,气息奄奄。不知在哪看到似懂非懂一句话:厓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满清之后无汉人,文革之后无信仰,改革之后无道德!世道是这样,观念是这样,人心是这样,游啊游的鱼,又能否逃得出这个范畴?在鱼的年代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成了概念中的符号以后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些什么!
在我每天早上中午晚上要途经四次的一条村外公路的尽头,一个白发老太,春夏秋冬都呆在那里,不论刮风太阳晒,不论下雨下雪,不论寂寞热闹。老太据说是年轻时失去了儿子。她的深情木然,漠然,仿佛是尘封在某处古庙里的壁画,眼睛里只剩下某种叫做悲哀的东西。然而她还有许多让她意识到哀伤的记忆,和哀伤以外的许许多多东西,比如她就认识我,常常要和我打个招呼,全然没有意识到我是有多么的害怕看见她。每到路过的时候,提前我就会担心起来,我害怕和老太打招呼,经过,我像逃跑一样快速离开这个地方。我想起鱼,我想起水中的鱼,想起逃离了水的鱼们。
我终于再次找出这一段文字,那些我所坚持的,那些我所想要背离的,是夜,一一经过我面前: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