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痴人
我一直想给十九写个故事,可每次下笔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十九终于死去了,我也总算找着一个由头,便从他的死因写起罢。
十九死于癔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这种病倒是不罕见,无非是活人受不了生活的苦楚,再被些生离死别的一刺激,痴了疯了之类。可十九的病终归是有些不同的,不然我也不会注意到他。
他总是反反复复跟身边的人说一个事:我的镇山河没了。
一开始,周围的人还认真回答他。兴许是被同门给炸了呢?兴许是时间到了消失了呢?可他似乎听不懂别人的解释一般,硬拉着人家使劲说:我的镇山河没了。认真回答的人被纠缠多了,渐渐生出些不耐烦来,少不了拳脚相向。他却死性不改,逢人就说镇山河的事。
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个疯子,偶尔逗他,老远地冲他招手唤他过来,等人到跟前了就故作正经地问,“十九,你的镇山河呢?”看到十九惊讶四顾的样子,大家觉得有趣的紧,嘴上笑骂一句“疯子”,接着该干嘛干嘛去了,就好像刚刚只是逗了条狗。
半个月前,他的师兄把人送到我这儿来,说近日有个大官儿要上山,怕这小子丢人现眼,就暂时在我这医馆安置一阵。
我要收他三两银子,他甚是不情愿。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想把他丢这儿自生自灭,总得掏那棺材钱吧。最后,他东拼西凑翻出二两银子给我,仓皇离开,连这疯子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告诉我。
送他来的那天是冬月十九,我便叫他十九了。
十九在安静的时候与常人无异,确切的说,是外表上与常人无异。他的眼睛不像许多得癔症的人那样浑浊,反倒是一片清明,五官说不上精致,但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举手投足甚有教养,像是个规规矩矩的修道弟子。
一日我抄书困乏了,正巧看到院子里的人又在逗十九,他急得原地打转,嘟囔着“镇山河呢镇山河呢”,人群发出一阵欢快地笑声然后散去了,留他一个坐在门外石凳上发愣。
我一时兴起,走过去小心地问他,“十九,你的镇山河呢?”
他没有回过神来,我随口说道,“其实,我也在找镇山河呢。”
他猛地扭头,眼睛张得老大,盯着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的就流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九哭。
“哎,再找就是了。好好的,哭什么?”
他泣不成声,“你,你,好,好可怜啊。”
刚刚心里的那一点点同情顿时荡然无存,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别哭了!再哭我明天就把你药死。”我瞪他一眼,转身回了房。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一直断断续续做梦,梦到自己在到处找镇山河,神情跟十九如出一辙。
挨到天亮,我找到了在后院里对着枯树发呆的十九。
“你说,为什么要找镇山河?”
我觉得自己问的奇怪,心里还觉得有些不妥,难道我想跟一个疯子好好交流么。
十九把目光从枯树上收回来,又直直地盯着我,就跟昨日里一样。“救人。”
“救谁?”
十九仿佛陷入了沉思。我看到修道之人特有的坐忘真气萦绕在他周身。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接触过一些纯阳弟子,他们跟我说这个门派下有两种心法,虽说都以坐忘真气护体,但两者运气之法不甚相同,而且有一种心法生来就是没有镇山河的,这两种心法可以如何区分我却是记不太清了。似乎是真气的形态不同?亦或是光泽?
我的思绪被十九的动作打断了。他神情肃穆地朝着枯树拜了一拜。
“这树怎么了,拜它做甚?”
“死了。”
“树死了你也要拜么?”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弄得我浑身不舒服。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示意他跟我去边上坐下。
我还没坐稳,就听他说,“我的镇山河没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这说不定生来就是个没镇山河的,“行行行,你的镇山河没了,天下人都知道了。”
他摇摇头,指了指我,“不知道。”
我抑制住拂袖而去的冲动,耐着性子跟他说,“那你仔细跟我说说,镇山河怎么没了?”
“师兄其实是个很好的人。”疯子的思维总是比较跳脱,听说在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其实这一切都是连贯有序的,我皱着眉头,听他说下去。“是我求他送我来这里的。”
接下来就是十九跟我说的故事。
“早些年我在青岩游历时曾见过一只松鼠,灰头土脸,毛色参差不齐。我是在一日清晨打坐时发现它的,饿得直啃我的拂尘。
“你也觉得奇怪是吧?青岩的松鼠怎么会饿急眼呢?这只说不定是外地的,听闻这边日子好,便不远万里跑了过来,结果好日子没盼到,倒是快把自己饿死了。它觉得拂尘啃得甚是乏味,就冲我发脾气,说,哎呀呀,你这破道士,怎么也没带点好吃的!
“你别翻白眼呀,它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什么,你说松鼠不会说话?那是你没听到。我可是听那松鼠跟我说了不少话。对呀!就是它亲口告诉我的。
“然后我就取了点自己带的饼子分给它。它塞了一小块在腮帮子里,眼睛盯着我手里剩下的,我无奈,只好把饼子整个儿扔给它,不想它紧紧抓住,一溜烟跑走了。正在我以为它跑了不回来的时候,又见它一溜烟跑了回来,一脸得意地跟我说,小道士,我们的粮食已经被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了,以后你要是饿了,我们就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吃,这样就不会死了。
“哈哈哈我怎么没想到,这真是一只聪明得不得了的松鼠。什么,你说那饼子被它一人吃光了?怎么可能!它说了粮食藏好了,是为了以后我们不至于饿死!哎呀呀,莫要再打断我了。
“后来我走到哪都带着这只松鼠,它对我可好了,天热了就给我扇风,冷了就窜到我领口里给我取暖,开心了会陪我一起咯咯地笑,难过了就讲笑话逗我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们碰到了一伙坏人。他们人好多,我打不过,大概有十个人,不对,应该有二十多个,我想想,二十一!没错,就是二十一个!我打不过。二十一个人,有二十一把剑,一起对着我的心口刺过来。就在这时,我听到远处师兄在喊我名字,他带着同门师兄弟们赶来救我。可是剑已经刺到了我的心口。
“松鼠一下子窜到我心口的地方——就这样死了。什么,你问一只松鼠怎么挡下二十一把剑的?我怎么知道!松鼠死了!你在怀疑我的话吗?你难道没有一丝同情心吗?我被师兄救了,松鼠死了,没人能救它。它死了!……它说藏好了粮食就不会死的。它死了。”
我看着十九沉浸在满是漏洞的回忆里,神色黯然,却没有眼泪。我突然觉得他的样子好像一只松鼠啊。
我刚想问问他松鼠的事和他的镇山河有什么关系,就听得门外有人喊我。我出去一看,是信使,远方的师父来信问我要不要回师门过年。
我才懒得回去呢。那个老怪物没别的爱好,专爱收徒弟,见一个收一个,来者不拒。师门上下将近三十号人,闹哄哄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乌烟瘴气的很。
打发走了信使,我又回到后院。
十九见我回来,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高兴。“你回来啦。”
我不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愉悦从何而来,没好气地问他,“喂,你的镇山河呢?”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我的镇山河不见了,我的镇山河没了,人死了,都死了,死了啊,死了啊……”说着说着竟又哭泣起来。
哭声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恶狠狠地瞪他,“你再哭,我真把你药死你信不信!疯子!”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当真就不哭了。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我一直躲在屋内不曾出门。清晨,雪终于停了,我出来透气,在后院那棵枯树边上看到了十九冰冷僵硬的尸体,倒在雪地里,缩成一团。
我在枯树下挖了个坑把他埋了,末了,起身拜了拜,人死为大,希望他入土为安。
没想到这的确是个体力活,我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就在十九刚刚躺过的地方,觉得很温暖。
就好像躺在镇山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