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改变我的教育观念的孩子
昨夜,我似乎梦见了毛爷爷,在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啥。清晨醒来,原本生活习惯邋遢的我,开始收拾起卧室里的所有物品。
然后,我不知缘由地想起了在上一所小学里教过的一个特殊的孩子,姑且称呼他为小痕。我想以我的视角,讲一个在闽南观念里成长的孩童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是在一年级开学第一课。炎热的九月初,班上家长们纷纷带着孩子来班级门口报到。我忙得不可开交。
突然,我听到一个尖锐的苍老的声音:“我们家的孩子,要坐最中间的。”我在讲台桌抬眼望去,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手牵着一个精瘦的小男孩。她强势地把原来座位上的乖巧的小女孩拉了起来,想把位置留给小男孩。小女孩无助地任由她拉着,呆呆地看着我。
当时我24岁,刚从教育培训机构脱身进入教育系统,年少轻狂的我还是锋芒毕露的。怒火侵占了我的大脑,我没有任何思考。我伸手一把粗鲁地拖开小男孩,把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按回原来的位置。我不顾班级窗外,一双双新入学的家长的目光,直接对着那位不讲理的老人家大声吼:“你家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吗?”我气得满脸通红。
在我的观念里,学生没有地域之分,没有性别之分。我自小也是因为姓氏被当成外地人看待,我明白那是什么滋味。所以当我遇见一个仅凭本地生名额,就想和我叫板特殊待遇的家长,我就火冒三丈。
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和老人家正面对刚,刚正不阿。作为新入职的老师,我才来不及思考师德师风。与我的价值观相悖的,我会抗争到底。
老人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她可能也很少遇见像我这样的人。年迈的她为了孙子,她让步了。我给孩子们上的开学第一课,不知道说了啥。但我做的行为,那个班的孩子应该都记得。
那个无助乖巧的小女孩来自于同校老师的女儿,品学兼优,成了那个班的班长。那个由奶奶争取最佳座位的小男孩,成了那个班最调皮的捣蛋王。
后来我才听说,小男孩的人生经历异于常人。他是老人家为了继承香火,从黑市上买来养大的孩子。闽南老人家,格外注重这些。那个老人家为人要强,一生贫苦,是一个典型的家暴式教育下的受害者。她把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都用棍子“教育”进了监狱,其中一个儿子得了精神类疾病。小男孩是她存活下来的希望。她是同村里出了名的泼辣,在校长室里撒泼打滚,争取来了小男孩的本地生入学名额。
虽说如此,我依旧把小男孩当成我的学生,只是会思考如何教育他,引他向善。
小痕和我相处的两年里,真是让我煞费苦心。一年级时班上接近五十位同学,被他欺负过的就有一半以上。我别无他法,以暴制暴,用戒尺也打过他的手心。不曾想,他早就受那位粗暴的老人家无数次的暴揍,我的戒尺在他那里就是小巫见大巫。
他的转变,可能是从一次早餐开始。那天早晨,班级学生去做早操的时候,他才被老人家拖着进班级,大腿上、手臂上满是一条条的鞭打淤青痕迹。老人家喋喋不休说着她如何惩罚这个孩子,她如何把孩子拖到山上绑起来抽打。我心中其实非常震撼,我从未见过一个孩童,被所谓的唯一的亲人鞭打成这般惨状。我接过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孩童。我记得,我问他:“孩子,你吃早饭了没?”瘦瘦的他可怜地看着我,摇摇头。那天,我带他去吃了学校给老师们准备的爱心早餐,是白粥,用铁碗装着。我陪着他吃完早餐。其实,我真的很难过。
他的坏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有天赋,也就是潜力股。周围的教育环境,相当恶劣。
他还是在犯错、挨打、认错中周而复始。我就这么看着他受伤,我只是一位老师,家教方面无能为力。他奶奶目不识丁,他的所有安全教育平台账号都是我给他操作的,能为他做的我都做了。老人家只会拨打和接收电话,所有的通知我都是告诉孩子,由孩子转达。实在需要家长的时候,我亲自打电话给她。
二年级的时候,小痕开始反叛。他常常放学到处玩,不归家。每次我在办公室加班,都听到那个老人家刺耳的叫喊声,“弟啊——你在哪里?”第一次我还会和她一起找,后来我就装成没听见。我知道孩子在逃避什么。
直到有一次,那个老人家崩溃地打电话给我。她很着急地说:“孩子丢了,我找了很久。”我强装镇定地陪着老人家在校园里寻找。我想调村里的监控,又没找到熟悉的人。我在班级微信群里发布了寻人启事。经由同班家长的指引,我和这位心急如焚的老人家在另一个镇的别墅区找到了小痕。他自己走过了几条街道,又让人载了一程,摸索到了他奶奶在给富人煮饭打扫卫生的别墅门口。那一天傍晚,我找到他的一瞬间,就冲上去抱住了他。我热泪盈眶,不知该说什么言语。我心疼得不知如何表达。
当9岁的他试图逃离这个带给他疼痛的老人家,走出那么远,最终还是走回了奶奶打工赚钱的地方,等奶奶来接他。他走再远,也是以家为圆心。
我不知后续如何发展。只知道,有个冬天,他告诉我,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玩打火机去点香,把家里的棉被给点着了。他人没事儿,他家的东西被他点燃的火苗烧了一大半。那几天奶奶只能带着他睡在好心的邻居家里。他说,奶奶说:“邻居人很好。”那个冬天,他和泼辣的奶奶是借由周围人的善意过冬的。
我每次在送孩子放学的时候,看到老人家,她都是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穿着一双老旧的僵硬的凉拖鞋。我说过几次,某某奶奶,天气这么冷,你要买双暖和的鞋子。她都是笑笑。她是拼尽全力才能养活这个孩子的。
有一天放学,白发苍苍的她提着一袋尼龙袋在教室后门找我,尼龙袋里渗出了血迹。我吓了一跳。一贯泼辣的她,温柔地对我说:“梁老师,你人真好,我杀了一只鸭,送给你。”我那天和她推辞了蛮久。最终我没有接受她的感谢礼物。我想,那只鸭子她可以和小痕一起留着吃。我的工资足以养活自己,不差这一只鸭子。她的心意,我收到了。
故事的结局,就是我离开了那所学校,还没有和孩子们说一声再见。他遇见了一位新老师。
这个孩子的故事,深深影响了我的教育观念。很多人没想过,棍棒底下出的“孝子”,成年后可能“反噬”拔掉你的氧气罩。幼年孩童是因为无力反抗,你只能以大欺小,你阻止不了心怀恨意的孩童。不是所有的教育都能把孩子感染成心怀感恩的善良人。人的心灵受过的伤,是会被隐藏起来的。大人以为孩童不懂。其实,每条生命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就有了纯粹的心灵。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有的人被蒙上了一层一层的灰。心灵不需要语言,懂的都懂。
教育这条道路,我也走过了8年弯路。如今,我终于摸索到了“众妙之门”。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同样,教育也阻止不了心怀爱意的孩童。所以,梁老师,你要做一个善良、快乐、平和的普通人。
第二稿 梁晓倩 修改于2023.03.15 13:50 金沙城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