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生存危机
哲学的生存危机
这是个哲学麻烦不断的时代——也可以说是人类热爱智慧、探寻智慧、运用智慧本身都遭遇到空前挑战的时代。赵敦华教授在《现代西方哲学新编》中讨论了西方哲学历史上的四次危机。概括起来分为内部危机和外部危机两种情况。所谓哲学的 “内部危机”,说的是哲学问题始终处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困境,哲学总是由哲学问题推动着发展和演进,因而危机原本就是哲学的 “常态”。所谓哲学的 “外部危机”,说的是哲学自身的存在出现了麻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 “哲学的终结”。在此仅就哲学的“外部危机”的如下几个方面,作些许简要浅薄的分析:
第一,近代以来科技的飞速发展令哲学的生存危机突显。
纵观西方近代以来的哲学史,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非常密切,例如: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本人就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莱布尼茨与牛顿几乎同时发明了微积分;康德也曾经因为用牛顿力学解释太阳系的起源,以康德-拉普拉斯星云假说,在科学史上青史留名;牛顿则干脆把他的科学代表作命名为 《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正因如此,足矣表明近代哲学对于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然而,伴随着自然科学的迅速发展,一方面哲学作为“科学之母”的身份证角色,仍然在自上而下合理解释宇宙的理论学说,这使得哲学与科学必然选择分道扬镳;另一方面科学作为哲学的理想样本,促使它向自然科学的方向发展,于是哲学虽然没有选择如同自然科学知识所具备的反映事物普遍必然性的特征,却也演变成了像自然科学一样日趋严谨化、规范化的学科。
自17 世纪以来所发生的哲学与科学的分化,最终导致了霍金的那句“名言”的诞生——“哲学已死!”原本由哲学回答的问题现在都被划归给自然科学,哲学跟不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现在发展的步伐。在我们探索知识的旅程中,科学家已成为高擎火炬者。换言之,哲学原有的历史使命似乎已经完全被自然科学所替代。正如海德格尔在 《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所要表达的意思:“哲学试图合理地描述宇宙,这一理想由自然科学和技术完满地实现了,因而哲学终结于自然科学。”
第二,哲学作为近现代一个学科职业化和专业化的存在和发展,加剧了哲学的生存危机。
源自19 世纪初由德国柏林大学引领的大学革命在全世界范围的蔓延和确立,对于哲学产生了两个重大变化: 其一,随着西方的学科体系逐渐成熟,哲学成为了所有研究型大学的标准配置,成为了一个具有职业化和专业化特征的标准研究学科;其二,相对应地,正因为哲学成为了一个职业化、专业化学科,导致原本“结构上古老而全能知识角色分化成了各种各样的细分研究课题和方向”,哲学本应具备的系统性、整体性、连贯性的宝贵特征被完全打破。
以我国正规研究型高等院校为例,按照教育部的学科目录,哲学作为一级学科,又被细分设定为八个二级学科,分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外国哲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科学技术哲学和宗教学……任何一名哲学科研工作者都必须归属于一个二级学科之下,并且还会被进一步划分到“三级学科”或 “研究方向”上去。就此而论,哲学在我们这个时代虽然不是科学,却具备了一门科学所具备的学科制度,因而哲学的发展指向了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方向。
我们这个时代,从事哲学学科的专业研究者恐怕比过去两千多年所有的哲学工作者之总和还要多出许多倍。例如:20 世纪末,仅美国哲学协会的会员就超过了 8000 人,《美国哲学家名录》所列的哲学家超过了10000 个名字。毫无疑问,哲学成为一个严谨规范的科研学科对于“哲学学科”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哲学自身而言则并非如此——过于细分的学科课题和研究方向,不可避免地令研究者苦心钻研的学术成果变得晦涩难懂、不接地气。如果大多数人都读不懂也不愿读哲学论文、论著、译文、译著,哲学就失去了它本应具有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最终沦为学术圈子里专家学者们自娱自乐的东西。
第三,当代大众流行文化对哲学的生存发展产生巨大冲击。
在大众文化时代之前是精英文化的时代,虽然大多数人读不懂也不会读哲学作品,但是他们仍然可以毫无违和地接受哲学思想,并理所当然地运用哲学引领文化的潮流和方向。然而,自从进入了大众文化的时代,亦即进入了商业文化的时代,任何可以流行乃至发挥作用的文化产品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商业规律的支配,衡量文化产品价值的标准不再是学术水平和教化作用,而是被“流量”、“热搜”、“排行榜”、“点击率”……世俗具化的指标所替代。
当今的时尚文化,不再追求思想内涵境界,而是日趋向通俗、个性、快捷、娱乐的特征,在迎合了大众快餐式减压取乐的心理需求的同时,也为自身创造了一套完整可行的经济产业和运行逻辑。而日渐晦涩深奥的哲学,在这个物质充盈、节奏紧凑、浅薄喧嚣的时代,如同选择做避世的高人,宁可“拒绝”为大众所理解,也要保全自己高贵冷峻的尊严。哲学就此基本上退出了与大众文化竞争的舞台,沦为了大众心目中博物馆中收藏的东西。虽然哲学界也不时会有光彩夺目数学术明星会在公众的视野中出现,以其卓越的才华与精妙的言谈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如璀璨的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令人啧啧称奇、叹为观止观止。但从总体上难却难以对大众文化社会发挥持续有效的影响挽回哲学无奈地从大众文化的舞台中退场的颓势。
在日渐被大众文化边缘化的尴尬时代,既使仍有 “坚守学术”、“坚守象牙塔”之类的豪言壮语和悲壮誓言鼓舞着坚毅的哲学研究者,但却无法改变哲学越来越演变成为学术共同体内部“自娱自乐”形式的命运。在这里的确也 “风起云涌”,围绕各种理论问题可以有激烈的思想交锋,然而其影响很少能够超出哲学圈子之外。这意味着我们貌似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理论问题,但是它们都仅停留在哲学工作者的头脑之中,我们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解决。
第四,哲学最严重的生存危机源于轴心时代的没落,传统经典哲学观念逐渐淡出历史舞台。其原有解决“大问题”的“整体性”、“系统性”的宏伟价值,不再是人们关心的题材。
今时今日的哲学家们确实从 “原始粗放”、“全知全能”型的古典智者转变成了专业细分、严谨规范的专家学者,每个哲学专业的研究者都“舒适地”栖身于哲学细微的专业课题或学科方向内,如同盲人摸象般辛勤地进行着各自的学术研究,默默耕耘、培育着一篇篇、一部部各自的哲学研究著作。但看似丰硕的学术成果与哲学的现实生存危机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反差——庸俗型、碎片型、浅薄型的时尚俚语和娱乐调侃已然取代了哲学,成为指导大众价值取向、思维方式、行为准则的智慧灯塔。
低能传导高能、弱智指导睿智、劣币驱逐良币……看似诡异荒诞的一幕幕众生相、世生态背后,事实上蕴含着其合理的运行逻辑:当未知产生的恐惧逐渐被科学攻陷,科学本身制造的恐惧又看不到消除的希望之时,人们只能以不负责任的叛逆予以回应,借此消解内心的不安、迷茫和焦虑。这个时代最令人恐惧的事情,已然不再是对未知的茫然,恰恰相反,是对未知的空前清晰——亦如头顶天花板一样,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般清晰,但却无力突破和改变,如同被封禁在幽暗果壳的坚硬“保护”之中,无法获得对未知世界发起挑战和冒险时,内心产生的一种难以言喻恐惧!
哲学的“轴心时代”,例如古西腊哲学的孕育产生和中国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时代,起源各大文明在面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之时,勇敢、坚毅、擅思的智者向虚无主义和神秘主义发起捍卫人类尊严崇高战争的伟大时代。雅斯贝尔斯解释轴心时代出现的原因时曾经说:“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从那时起,轴心时代的理念便主宰着世界各大文明,西方人 “言必称希腊”,中国人总是要回到先秦诸子百家去。
然而,随着 17 世纪科学革命和 18 世纪启蒙运动的推进,西欧从传统社会转型为现代工业化社会,进而是后工业化时代、电气化时代、数字信息化时代……全世界都未能避免这一进程。看似美好的一切,对于哲学而言却无异于一场灾难,一场关乎生存的灾难:物质生产空前充盈丰富,人们却感受到莫名的饥渴不安;文明发展促进了社会保障,人们却反而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资本与商业为个体创造了丰富的发展机会,但年轻人越来越对生活丧失憧憬的勇气;网络信息时代地球被微缩成了一个随手把玩的颗粒,但谁又不是只能无奈地叹惜自己早已沦为了镶嵌在社会机器上的小小螺丝钉……严肃而认真的思考被绝决无情地抛弃;人们宁愿选择在廉价而短暂的快乐中沉溺或是干净利落地死去;短暂、虚幻、肤浅、快餐般的幸福也来者不拒——既然未来完全在可评估、可预测、可控制、“温水般”舒适的“安全区”,那么绞尽脑汁认真思考、苛求全面探索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其后果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那个轴心时代最终没落了,原本相对于传统社会的传统文化失去了现实影响力。哲学和宗教首当其冲,不仅“上帝死了”,“存在”、“实体”、“真理”、“至善”、“天道”、“仁义礼智信”……似乎一切曾经的崇高都失去了现实意义。人们没有兴趣、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再以整体、连贯、深邃的视角思考审视自己,任凭命运在“并不满意但勉强还能接受”的“温水”中沉溺。既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受制于枷锁中的窘境,只有梦幻般的电影中才会出现奇迹;当探明未知、技术革新已成定局,既使有突破的科学发现、奇妙的技术发明也无法振奋人心——这,就是“虚无主义的威胁”,这才是哲学最根本的危机!
事实果然如此吗?我想未必!
让我们回归质朴与经典的哲理去一探究竟:未知的世界、知识的边际、人类的命运……都如同石籽儿掷入一潭碧水中激起的圈圈涟漪,外缘必将伴随涟漪的扩展而延伸。更多的未知和可能性亦如水面的微波抚摸着我们的皮肤;如同天际透射下的神秘微光投映在我们的脸庞;又似通悉神明的精灵吟唱的天籁之音轻拂在我们耳畔……仿佛回到童年,在纯真质朴的好奇心引导下,拥有思考探寻未知世界的无尽乐趣,不负生命的惊奇!
——参考改编张志伟先生《哲学的起源、危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