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故事七零后故事

俞老师

2017-07-15  本文已影响437人  步绾

俞老师今年71,他是带我入行的师傅。我们做了15年同事,有几分心照不宣,可算是半个朋友。

高个直背,胡茬和头发花白,若换去那身白棉汗衫和迎风猎猎的宽腿裤,俞老师怕是不输今天的吴秀波。都说他性格古怪,从不参加同学和同事们的聚餐,无论红白喜事、科室联谊,若请了他,必先奉上礼金或份子钱,然后总归有事赴不了那热闹的场面。久而久之,凡这类事大家也习惯了将他编外。

俞老师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你若走近说话,他必后退几步,始终保持面对面两人之间的距离恒定。第一次发现俞老师这个动作时,我还自省了一番,老师竟这么嫌弃我吗?或者我身上有不清洁的气味?这让我的自信仆倒于地,甚至有点无所适从。后来发现他对谁都是如此,终于才不以为意。熟了后有时我会调皮地逗他,他一退我便故意再前进,他再退,我再进,直到墙边,或者身形都出了门外。俞老师无奈又窘迫的表情,让年少不逊的我暗自得意不止一回。

他的话并不多,入职十年后我由门诊换到住院药房,日常事务不算忙碌,小小的调剂室常常是我们二人守着庙。那时他离退休还有四五年,许是人老了都爱回忆,他与我说了许多,职业操守,家族故事,父母,女儿。

俞老师的父亲是公派留日的医学生,母亲江苏人,大家闺秀,解放前上海的家中帮佣有十几个。俞老师生于1946年,对曾经的阔宅洋车毫无印象。他记事起母亲没有工作过,每日忙六个孩子的吃饭穿衣,冬日的一双手在冰水里冻得通红。花园小楼后来还了回来,兄姐几家住着,俞老师去过几次,有西式壁炉和整条不断的木地板。地板每年都请人打蜡,几十年了仍然光可鉴人,踩上去软软的,那弹性如今的复合地板没法比。

俞老师没说过他父亲当年居何要职,只轻描淡写提起,过年时会接到老蒋的团拜宴会邀请。父亲没有去台湾,携一家老小来到这里继续从医,文革期间可以想见的曲折动荡,父亲终于还是没熬到1976年。

四十出头了俞老师才结婚。妻是上海下放知青,在山区一所中学教书,女儿跟着妈,俞老师每年夏天休探亲假去住上个把月。他只是在说起女儿时才顺带着妻。我只见过一次师母,高高的个子,朴素爽净,端和静秀,两人走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

按政策俞老师的女儿可以回沪参加高考,师母退休后也回了上海,只等他退休便可在黄浦江畔团聚。他出生的那栋小洋楼早拆了,还迁房在浦东,家人一直给他留着一套。这么多年空着没住,他也不肯租出去换些银子,倒是上海的亲戚心疼这白白的钞票不要。他其实穷得很,只是穷得干干净净,不喜欢自己东西让别人糟践,“清贫”这两个字很适合他。

女儿上学起俞老师便与妻达成一致,孩子不上任何补习班,假期只管痛痛快快玩。其间妻动摇过无数次,学校和邻居也抱怨过无数次,好歹一直坚持下来。女儿是假小子性格,俞老师总是笑着摇摇头与我们说,这闺女大了肯定嫁不出去。去上海读大学,当爹的啥都没叮嘱,就一条,不要加入任何党派。女儿这次倒是极听话,全班独她一个外都写了申请书,党团老师多次晓之以理,只愣愣地说是父亲大人旨意,让老师瞠目无言。

俞老师的老母亲最后几年卧床不起,日常由三儿媳照料着,俞老师周末过去换三嫂休息。老太太见了他自然高兴,只一条,大小解时偏不让他抱着。起初俞老师以为娘避他是儿子,后来发觉三嫂不在时也让三哥抱,就是不肯他来。他想起那几次娘靠在他身上时不停哼哼唧唧,三嫂一接手便舒坦了,才恍然大悟。老太太身上瘦成了柴,嫌他的手骨节太硬硌得疼,三嫂手上肉多,抱着舒服。这个老娘啊,也不说,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呢!俞老师说这就是老小孩。

老太太过了百岁才没的,孙子亲自抢救一番后,说:“ 奶奶,就这样吧!” 然后轻轻覆上老人眼睛,全家二十几口在床前送行,没有嚎啕大哭的。俞老师说,娘喜欢安静。

俞老师爱喝茶,特别爱喝那种,越老瘾越大。长年无人约束的生活过得太任性,饿了才吃,困了再睡,茶却是半点不能含糊。下班也不张罗饭食,先烧水沏上满满一壶茶,常常就喝醉了。我是听他说才知茶和酒一样,也是会醉人的。俞老师总念叨不想去上海,那儿的水有味道,泡茶不好喝。

若迎面与领导遇上,他照样目不斜视面不改色,有那真把自己当根葱的,背后难免做些小鞋,却发现派不上用场,这是个无职无权无想法的“三无”人员。“他们越把自己当什么,我就越不把他们当什么!”清高的俞老师干调剂工作一直到退休。

我们每年都要填许多表,总结述职、医德医风,大家多是从制度和规范里摘些拼凑了事,却从不见俞老师行拿来主义。他都自己写,不过字体放大不少,没几行也占满了格子。有一回交完表他和我说,今年做个试验,只竖着写了一句“ 你们会看吗?”,不信你瞧,肯定没人来找我,说明这些东西根本就是浪费纸张。结果自然不会意外。今天我每次填表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当时俞老师那几个字还是写得大如斗吗?

我尚存的一点关于职业的严谨,都是俞老师言传身授的,有些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医院开展新技术,需要一种速效麻醉剂,因其使用量少价格低廉,药厂停产多年市面上寻不到货源。库房里有一批存货,生产日期是五十年代,当时的药品管理法尚无对有效期的严格规定,因此也一直没有报废。领导大手一挥,用!主任让我们领出库发放,俞老师态度坚决,这是静脉用药,时间太长了,不能用!后来他们从库房直接发货使用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位患者家属去医疗废物桶找那安瓿瓶才紧急叫停。俞老师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原则性,任何领导的命令都不能凌驾于法规条例之上,医疗行为人命关天,处方是法律文书,我们的签名是对患者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

有一次患者拿着一盒药找来,说吃到第二板无意中发现,铝箔上的批号已过了期,与外包装的不一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俞老师和我赶紧核查处方、入出库单,确定是这里发出的。而且打开药房现存的二十几盒,都是过期的药品穿着合格的外衣,明显被人做了手脚。

有些药商,说利益熏心绝不为过,但这种行为内部没有人配合入不了库,患者服用后产生不良后果,作为处方调配人员是要承担责任的。我从没见俞老师生这么大气,他说简直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还坑害同事。患者被主任安抚走了,后来主任几次找俞老师单独谈,好像都不太愉快地讪讪离开。他们原本是同学。

退休那年阴雨天特别多,俞老师的腿伤旧疾发作频繁,他变得很悲观,絮絮叨叨总说自己寿命不长。有天他郑重地拜托我一件事,说昨夜梦见老父亲在向他招手,曾有人预言他活不过64岁,真到了那一天,请我告诉他的老伴和女儿,不要太悲伤,自己是早做了准备的。我很诧异,一向寡欲清心的俞老师竟说出这么唯心的话,虽然不信,也不免黯然了一阵。

花甲之年的俞老师终究要去上海了。最后一天上班他交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是那批过期的药和这几年他经手的盘点账本。他告诉我,这些药主任要了好几次,他一直没肯交出来,物证在我们手里,他们不敢再这么嚣张。无论科室的账目多混乱,我们住院药房的帐是一清二楚的,他让我保管好原始账本,什么时候都经得起查。我托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心里满满是敬重和不舍。

俞老师只会打电话和看短信,我在过年的时候就发条祝福语,他也不会回。这几年在小区里还遇过几次,十月来药交会买中药,清明来买婺源的新茶。那套单位房至今没卖也没租,一年就住这么几天。

听说我的孩子毕业了他特别开心。他说女儿考上公务员,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可能家里人都晚熟,女儿这么大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和我说起上海人过日子的精明,专门在晚上煲汤,因为电费便宜一半,还有坐超市的免费车去买过期牛奶回来浇花,真是越有钱越算计,蚊子都能榨出半两油。我说俞老师你现在可是在沪上有不动产的土豪,他笑笑,卖了到哪里去住哟!他说不过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社区服务真周到,户口一回上海就有专人上门,详详细细告诉可以享受哪些政策。就一点,水还是不好。

他和从前一样,不会邀请我进门坐坐,也不会去别人家走动。我们就站在破雾的金色晨光里叙着家常,风,凉凉的,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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