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基督

再战片时 我就赢了

2019-01-14  本文已影响9016人  02b8579c20f7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之间的遭遇,犹如夜半的一场拦路抢劫,来得猝不及防。生活本来如常,我下班后和几个酒肉朋友约起,吃了冷淡杯,摆了龙门阵,悄悄秘秘牵了喜欢的女孩之手,一点儿小甜蜜,一点儿小兴奋,散了之后心满意足地往家走。离小区还有三十米远,街心小花园的树丛里,突然蹿出一个穷得缺了心眼儿的家伙,照我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板砖,我眼一黑,倒在地上,眼又一睁,手机没了。

成都这座城,不是来了就不想走,而是想走也走不脱。保罗想要往庇推尼去,耶稣的灵却不许,要他去欧洲,果真他就在罗马被斩首。我眼前一阵发黑之时,也像在梦中听到有一个郫其顿人站着说:“请你过到郫其顿来帮助我们!”所以,二零一七年四月末,我懵懵懂懂地到了成都,没计划,没目的,生活如小径交叉的秘密花园,有一万种可能的走法,也正如此,我也困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唯一让我稍微安心的,是在刚刚过去的复活节受洗成为基督徒,这个新身份细如一根蜘蛛丝,却成为系在我腰间的安全绳,虽然在悬崖边心惊胆战地行走,脚踏之地土石松动滚落深渊,鼻尖耳畔大风呼啸而过。生活摇摇欲坠,但我确信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摔死。

我成年几乎不出二环,周日去太升北路敬拜,周三去玉林查经;买菜去海椒市,那里的桔子才一块五一斤;散步走到镋钯街,偶尔在三圣街吃一碗螺蛳粉,在辣得鼻涕眼泪横流的狼狈中,回想起在广西的一段痛楚生活;买书或者一种好吃的面包就去万年场,那里售卖一种特别大的面包,味道接近五道口的原麦山丘和Nashmarkt赶集的农民现场烤的硬壳面包。

起初,日子似乎像那首关于成都的歌里所唱:深秋嫩绿的垂柳,亲吻着我额头。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这首歌之流行令人吃惊,我刚到成都时,河南老家的一位故旧好友带着放暑假的孩子们来玩,住在玉林东街我家里,四处闲逛时就提到这首歌。要知道,家乡那个粉尘飞扬的煤矿城市,基本和时尚绝缘,虚无主义者的重金属绝望嚎叫,文艺小清新的矫揉造作哼唧,在那里都会遭人白眼,手机铃声响起,几乎都是“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或者“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

难以想象,平顶山人会唱出:“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一种奇特的错位感。地域和气质,最吻合相宜的莫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果不看歌词,会听成“妻子在澳洲”,增加几分“小楼浮梦深几重”的时空迷离感。

但我不喜欢《成都》这首歌。

流行文化是精神产品生产链条的最末端,下一站就是垃圾回收场,穷尽一切巧思达到的极致,也不过止于“诗与远方”、“诗意地栖息”。任何对生活审美化的向往和诉说,总是散发出令人生疑的谎言气息,渐渐衰朽的霉烂味道,纤弱萎靡如成化年间的鸡缸杯,精致脆弱如田黄石三链章。

《成都》,经不起另一个成都的轻轻一戳。

去年十月,十五位弟兄姊妹在街头布道,被带到所里,我们去等待、守望、祷告,巡捕房的人跑步列队警戒,围观者多数看热闹,一名老妇人则扬声肆意贬损我们。拐弯几步路,就到了成都最繁华的商业区,灯火通明,店门口也有大群的人在等待,是吃串串的在排队。街市上有歌吹,有笑语,人们来往熙攘,彼此对看身上的锦衣。我当时走在雨里,心里震动。我们在一座城市生活,但世界断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之间似乎隔着看不见的深渊,对于眼前的苦难和不公,似乎连看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那将揭去所有掩饰得精致无比的现世安稳。

只要你愿意起身离开小酒馆和串串店的门口,来到上访者团契;只要你走在成都的街头,手里拿的是反堕胎福音单张。你从未被人忘记,即使你住在偏僻的大面乡,半夜两点敲门声也会准确地响起。你被摁在墙上时,千万别误会,心头一阵小鹿乱撞:“今天我被壁咚了。”你闭上眼睛时,额头不会被亲吻,睁眼面对的是四个神色森然的大汉逼视:“春夏秋冬第三季,天上走水地上流。你是他们的人吗?跟我们走。”最后,你会被攥着手,会被挽着衣袖,用尼龙六六盐做成的捆扎带反绑,塞进铁车,呼啸而去。分别是在十二月,回忆是一群孤儿寡母思念的愁。

这首歌只有一个词唱对了:“挣扎的自由。”可惜,他们所说的,他们不知道,也不明白,只是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地的根基都摇动了。

这个主日,我的生活就在《成都》和成都之间,魅影般地切换。

将近一年了,我这次缺席了一次自己所委身教会的主日敬拜,去同城一间姊妹教会恩福登耶和华的山,见证一位好友的受洗,她像雅各一样多年和神摔跤,抗拒有多顽固,如今被翻转后信心就有牢固。患难流泪的日子,再没什么比看着有新的灵魂被主耶稣救赎更安慰我了,这就是神从未离开这地极之处、他的一群儿女的记号。我固然是张皇失措,一会儿哭一会儿喊,神的灵却依然稳稳地运行在锦江的水面上,如同当初创世一样,在历史的分分秒秒中灌注自己的旨意。他定意要找回的羊,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下一只。

有一间会堂还是很美好的事。有姊妹服侍微笑着递上周报。有诗班。有琴音。有领会。有牧师证道。环顾四周,有灵的活人面对面,气息可闻。

失去会堂是更加美好的事。地点要保密,我们都学使用最安全的即时通讯工具;卷闸门落下,敬拜像回到了初代教会的地下坟墓;机警地察言观色,我们像躺卧在喇合家的探子。相比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更容易操练,似乎罪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中午爱筵,一行人说说笑笑,认识了好几位恩福的弟兄姊妹,尤其对一名陕西的弟兄亲近。我一度以为自己是陕西人了,关中话说得滴水不漏,羊肉泡馍严格地区分出口汤、干刨、水围城三种吃法,最好去红埠街老米家。这弟兄又是开民航客机的,我觉得和开战斗机差不多。男人天生对打仗的事情感兴趣,从四川地理形势的川陕路、峡川路,到密苏里战舰主炮的膛线,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这个主日的下午还有彩蛋,正在川大读博士的田弟兄为其翻译的《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一书举办发布会,有一个关于克尔凯郭尔的讲座。我对哲学兴趣不大,但我喜欢这样的活动,它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满城的打折抢购活动中,有这样安静、尊贵和超越的存在,是神赐的一根芦苇呼吸管,让我不至于在淹死在日常的情欲大洪水中。

我成为基督徒后,对新兴教会内的人才之盛,非常惊讶,山林的榛莽之间,寻常的街巷之内,不知道洒落着多少如珠玉一般闪耀着光芒的神之儿女。

圣诞节前几天,成都居然下了罕见的小雪,天气冷到极点,我临时到恩随弟兄家蹭中午饭。恩随是一名快递员,他传福音极为热心,顾客点的每一单,他都会放进去一张福音单张,期待他们喂养自己的肉体时,也能品尝到天上降下的吗哪。有人还为此向平台投诉,他被扣钱,抵挡福音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感叹,扔掉就行了吧。饭后聊天,非常意外地是,恩随弟兄非常热爱古典音乐,说起来头头是道,还在网上学了耶鲁大学的音乐欣赏课程。他教我,如果没有基础,欣赏古典音乐可以从歌剧开始,纯音乐不太好懂,歌词正好对音乐进行了解释。后面对巴赫和亨德尔清唱剧的解释,我基础太差没听懂,心里却是无限佩服。

恩福也是珠玉满匣之地。整个讲座,我记住了两句话:克尔凯郭尔一生致力于找到一个可以为之生也为之死的真理,他找到了基督教;然后他致力于让信仰变得困难,而不是让信仰变得容易。

再然后,他像发预言一样,就说准了成都的事。

有消息传来,我的弟兄姊妹又有四个人被抓走。信仰。为之生。为之死。变得困难。不是容易。克尔凯郭尔弟兄,这几个词你谈论了一生,那时,有人为此进过哥本哈根拘留所吗?

我涂抹了一层《成都》色彩的那个主日消失,另一个在更真实的成都中展开的主日显现。会堂不见了,周报不见了,诗班不见了,爱筵不见了,九方广场咖啡厅的闲适时光不见了,克尔凯郭尔也不见了,只留下他对审美化生活的批判,话语的雷电在空中炸响,劈倒了马丁路德,却劈不醒一个在小酒馆流连的人。那为真为善的在地上蜷曲痉挛,我无法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在一封短札中,绍文弟兄述说了事情经过:十三日,约二十名弟兄姊妹在绍文家聚会,临近吃午饭时被带走。凌晨四点,作出处理决定,张建青和尉志雪(夫妻),邱皓,张海燕被拘十五天。陈绍文因为妻子李成菊还在拘留所,所以暂缓拘留,等妻子李成菊出来后再另行通知。随后四人被戴上手铐送往郫县,东西交给绍文带回家,各自交待了一些事务。临别前,绍文为大家做了祷告,求神赐给他们信心和力量,在黑暗中发出真光。这一整天,弟兄姊妹都非常平安喜乐,用温柔敬畏的心作了笔录,所里提供了两餐饭食。过去的十七个小时,神赐给他们非常多的恩典,日后细说,见证主名。

红柳说:“实在为这篇见证感恩。弟兄们啊,我们被算为配为这名受辱的,这乃是我们极大的荣耀。”我也含着泪说:阿门。张建青和尉志雪夫妻同时进去,陈绍文李成菊夫妻轮流进去,主啊,求你记念,将来天上不娶也不嫁了,求你另外在他们之间赐下恩典的印记,叫他们彼此知道还在世上的时候,如何一起携手患难同行。

被拘的尉志雪姊妹周六晚上曾发消息说:“装好贴身衣物和袜子,穿上暖暖的鞋,裹上羽绒服,把手机内容清除、关机,然后去主日。拿纸质圣经,记手写笔记。主啊,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苗苗说,她每个主日都如此准备,这次真的用上了。

我的神啊,我还能说什么呢?不如沉默吧,克尔凯郭尔弟兄说,每个懂得沉默的人都会成为神之子,在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神圣的来历。谁喋喋不休,谁就成为一个人。张建青沉默了,尉志雪沉默了,邱皓沉默了,张海燕沉默了,他们和以前进去的人,还有将要进去的人,都隐没在幽深静谧的沉默中,渊面黑暗,神啊,你的灵就运行在其上了,每个人都是你的孩子。

我这还有一丝声音没有喑哑下去的人,也不想唱成都的歌,要唱,我就想为所有人唱一首克尔凯郭尔的墓志铭:

再战片时,我就赢了

那时,征战彻底远去

那时,我就能憩息在布满玫瑰花朵的厅堂

与我的耶稣交谈,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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