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暖-7：斗熊
七、斗熊
都说北大荒“又有兔子又有狼”，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黑熊比狼要多。
夏天的一天，有只黑熊不知是饿得慌，还是闲得慌，光天化日下竟大摇大摆地逛进了二分场，这在二分场可是头一回。
那是个响晴的天，风不吹树不摇的，因为是中午时分，大家忙着做饭吃饭，外面人不多，场里一片安静。
弄不清那头黑熊是从哪里进的场，曾到哪里逛过，只知道牠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王铁匠”。
说起王铁匠，也算是二分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打铁是他壮年时代的营生，如今已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儿，一张脸像是自己用铁打出来的，铁黑铁黑的，黑脸上挂着三国演义里关老爷那么长的胡子，只不过是纯黑的，黑胡子黑脸衬托在一起，更黑得威武吓人，他的一口牙却洁白洁白的，张嘴一笑，那牙就白得有点瘆人，说话的声调也极富特色，筋筋道道的，有点像后来舞台上的赵本山，语速不快不慢，字正腔圆，还像那年月所有的下里巴人一样，喜欢说粗话，口头禅是“他妈了个巴子的”。
这王老铁匠面相虽威严，却是个活宝，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挖煤磨豆腐，王老铁匠就是在艰苦中练成了一个幽默搞笑的好性格，他白话起自己经历的故事，分不清是纪实的还是戏说的。最奇特的是，他一个老头子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像我这般大的孩子，缠着他讲故事，他的故事荤的素的都有，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成了他忠实的粉丝。他能吸引众多“童粉”，还有一个硬条件，他是二分场唯一持有猎枪的人，他管那猎枪叫洋炮，据说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主要用来打飞禽。
那天，他却遭遇了走兽。
黑熊正在悠然自得散步，王铁匠吃完午饭就操起了猎枪，大概是想找“童粉”们吹吹牛，一出门却遇上了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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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嗬，妈了个巴子的，不知死活的玩意儿，还敢往枪口上撞，你等着”，王铁匠自言自语了一句，眨巴眨巴眼，定了定神，身手敏捷地为猎枪填上了火药。
没想到，战斗进行得极为简捷，黑熊先是一巴掌打飞了王铁匠的猎枪，第二巴掌就打飞了王铁匠本人。不过那黑熊倒也仁义，没继续攻击倒在地上发抖的老铁匠，竟悠然自得散步去了。
第二个遭遇黑熊的，是和我同龄的两个男孩，都长得胖乎乎的，一个姓范，人称“范小胖子”，另一个姓赵，人称“赵小胖子”。这俩小胖子是邻居，一起出门打酱油回来，没想到却与黑熊相遇，有趣的是范小胖子，他不认识黑熊是个什么动物，不认识也就罢了，居然玩心大起，凑上去，摸了摸黑熊那闪亮的黑毛，还扭住一撮熊毛，想骑到熊背上去，他一定是把黑熊当成小牛犊子了，那黑熊说不清是反抗还是和他玩，一闪身，很随意地回敬了一巴掌，扇得范小胖子就地转了两个圈就吓得暂时性失忆了，两天后才恢复记忆。不过那黑熊毕竟仁义，对范小胖子下手很温柔，范小胖子挨了熊掌竟毫发无损，既没逃跑，也没哭，懵在那里，看上去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
赵小胖子就不同了，他认识黑熊，看黑熊扇完了范小胖子，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不知他想起了电影里的英雄，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英雄爹，总之是他突然就来了神儿，把手里的酱油瓶子像甩手榴弹一样甩向了黑熊，酱油瓶在黑熊脑袋上碎了，酱油四处飞溅。其实那头黑熊还没成年，算是个“少年熊”，被酱油瓶子一炸，竟也玩心大起，潇洒地朝着赵小胖子扇了一巴掌，没扇着，估计是酱油迷了眼。这下赵小胖子害怕了，转身撒丫子就跑，他的腿居然还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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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赵小胖子的父亲也是在部队里干过的，赵小胖子也就喜欢舞刀弄枪的，据说家里的木头枪有长有短的好几把，因此他和当兵的来往很频繁，尤其和一个射击能手关系密切，那射击能手姓马，外号“神枪手”，赵小胖子自豪地称他“马哥”。
赵小胖子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跑向了军营，去找他的马哥，黑熊则傻乎乎、屁颠屁颠地尾随着赵小胖子。这下，黑熊的悲剧就注定了，很快，赵小胖子就跑到了当兵的操场，恰巧，那天有两个站岗的，其中一个就是赵小胖子的神枪手马哥。
看见马哥，赵小胖子大喊：“马哥，救命啊！黑瞎子！”
马哥一愣，随后就看见了那只闹着玩的黑熊，这马哥本来就是个愣头青，还眼尖手快的，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枪，子弹钻进了黑熊的肚子，鲜血立刻喷溅出来，这下黑熊急了，立马翻脸，嚎叫着扑过来找马哥拼命，另一个站岗的也是个快手，抬手就补了一枪，也打在了黑熊肚子上，这下黑熊幡然醒悟，知道遇上了强劲对手，不再和马哥计较，掉头就向场外的草地逃窜。
马哥也不站岗了，黑熊在他眼里就相当于越狱的犯人，他喊了几嗓子，军营里又冲出几个当兵的，提着枪，朝黑熊追了过去。
有马哥壮胆，赵小胖子紧跟在后面。
这一闹腾，分场沸腾了，人们纷纷放下饭碗和手里的活儿，跑出门看热闹，男孩子们也不顾父母的劝阻，都朝场外的草地跑去。
那黑熊很顽强，肠子都从肚皮里溜了出来，牠居然能把肠子塞回肚里，拽一把野草堵住伤口继续狂奔。
终于，黑熊力尽，倒地身亡，几个当兵的拖着黑熊的尸体原路返回，男孩们就像黑熊是自己亲手打死的一样，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跟在后面，尤其那赵小胖子，紧跟在马哥的身后，满脸的得意，连裤裆都在笑。
这只黑熊应该就是教科书里说的“亚洲黑熊”。
亚洲黑熊的嗅觉很灵敏，视觉却很差，所以在黑龙江被称为“黑瞎子”。
黑熊是杂食性动物，最喜欢吃的是植物，很少主动攻击人类，更不会像狼一样，吃人还要吃得血腥残忍。黑熊可以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也能像人一样坐着，动作往往憨态可掬，加上牠还有一手绝活，能爬到很高的树上去吃果子和蜂蜜，吃了蜂蜜以后，还常常把舌头伸出来，等那些喜欢甜食的蚂蚁爬满舌头，就像玩游戏似的把舌头轻轻缩回，享受一顿蚂蚁大餐。
所以我们那时虽然也害怕黑熊，却并不讨厌这种有趣的家伙，还能讲出不少人和熊之间的好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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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倒霉的黑熊成了军营里的美味，大家一边吃，一边探讨着黑熊的出身，最后一致认为，黑熊的确是只“少年熊”，因为肉很嫩。而且这“少年熊”到二分场来也确实没有任何恶意，根本没想伤人，只不过是来逛风景的，于是马哥就有点后悔，怪自己太着急开枪，也怪自己枪法太准，要是把熊生擒活捉了养起来，一年后再杀，够二分场全体老少过个肥年了。
当兵的吃个熊肉还能惦记着群众，的确显示出人民子弟兵的爱民风范。正因如此，和当兵的来往密切的几个男孩也都破格尝到了熊肉。赵小胖子自然拔了头筹，一边吃肉，一边吹他如何用酱油瓶子击中黑熊的脑壳，范小胖子还没恢复记忆，也傻傻地吃了几块熊肉。
很不幸，这次大战黑熊的全过程我都不在场，但我是胖哥的小家伙儿，他是伙夫，近水楼台地给我挑了一块熊屁股上的肉，吃得我满嘴流油。
好长一段时间，黑熊事件都成为大人孩子们热议的话题，不同版本的故事满天飞，我之所以能把这件事详细写出来，也是综合了各种版本的结果。
这个熊故事对分场的人们，对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首先，王铁匠被黑熊一巴掌打飞猎枪那一幕，恰巧被一个快嘴快舌的人看见了，并进行了添油加醋的传播，从此王铁匠就像走了麦城，遭遇了滑铁卢似的，锐气大减，吹牛力度大不如从前，身边的“童粉”也纷纷掉线，大家感觉王铁匠说话没以前那么筋道了，甚至胡子都没那么黑，牙也没那么白了。王铁匠的变化又变成了新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个结果让王铁匠很意外也很无奈，没办法恢复往日名誉，只能不服气地骂几句“他妈了个巴子的”。
范小胖子赵小胖子的“威望值”却噌噌噌地往上窜，大家为范小胖子敢于主动摸熊的胆量，为他被熊扇一巴掌后的沉着冷静而喝彩，大家更为赵小胖子敢于用酱油瓶子炸熊而竖起大拇哥，男孩们内心似乎都有个渴望，最好再有几只黑熊到场里来逛逛，或者干脆来为“死者”报仇，然后自己也能遇到，也能被安全地扇上一巴掌，也能如此淡定从容，甚至能用木头枪、弹弓子和黑熊搏斗一番。
可见，英雄情怀来源于男人的天性。
其次，人们似乎悟出两条“真理”：
第一、熊是真的有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此大人不忘提醒孩子，不要单独行动以防被熊扇了，也有母亲吓唬哭闹的婴儿：“再哭，把你喂熊！”
第二、民间高手干不过正规部队，王铁匠敌不过当兵的，还是真枪真炮厉害，尤其男孩子们，对当兵的从亲切转换为仰慕，和当兵的玩闹也不再停留在打篮球吹口哨的低级阶段，而是向赵小胖子学习，和当兵的切磋起打枪瞄准的事，人们的这个变化，让几年后的征兵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
父亲却说，黑熊不像狼那么坏，遇到有人想伤害牠，他顶多也就是把人咬伤，却不会把人弄死，可惜黑熊眼神不好，要是眼神好的话，牠就不会跟着赵小胖子跑到军营里去。
父亲对狼充满仇视，对黑熊却颇有好感，每次听到狼伤人的事，父亲就会对狼诅咒一番，可听到黑熊伤人的事，父亲却怪那个人太不小心，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狼和黑熊的态度会截然不同。受父亲影响，我也对狼很不屑，甚至牵连到对“狼性”的鄙视。
熊事件给我的最大影响，就是让我改变了崇拜对象。
二分场地处通河县境内，重要的外交活动就是与县城的来往，其通道就是那条泥泞的马路，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跟周围的村屯比较起来，农场的马车还是很威风的，清一色四匹马的胶轮豪车，相当于今天的法拉利保时捷什么的。每当严冬过后的“返浆”季节，泥泞的路上坑坑洼洼，甚至有的路段翻江倒海的，马车会经常打捂，这是“车老板子”大显身手的时刻，技术一流的车老板子，能把鞭子甩得像开枪，劈啪一阵脆响，鞭子打在哪匹马的屁股上，哪匹马的脖子上，那是有讲究的，若能在关键时刻一鞭子抽过三匹“套马”的屁股，同时还捎带上“辕马”的脖子，就能发挥四匹马的合力，基本不会出现打捂事故，二流的车老板子是能把打捂的马车拯救出来，三流的，不但自己遭罪，还会成为大家讥笑的对象。
人们去县城逛百货公司喜欢蹭坐马车，那时车老板子就有几分牛逼态。车老板子不是干部，却享有特殊的地位。评论哪个车老板子最牛，是男孩们的重要话题，有段时间，每个男孩子都自制了一杆鞭子，经常聚在一起比试，看谁的鞭子做得最帅，看谁甩鞭子甩得最响。
所以我那时暗藏着个梦想，就是将来能当个永不打捂的车老板子，我还有个具体的崇拜对象，就是总也不打捂的孙大老板子。
黑熊事件让我改变了崇拜对象，我的理想升级换代了，亲手做的鞭子也被我塞进灶坑一把火烧了。
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变成个“当兵的”，真刀真枪的，不打熊，可以去打狼，甚至上战场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