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奇谭 | 喧哗的夜
倪大刚晚上加了班，回到家，老婆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机正在全息投映《新闻联播》的重播。家里有一种冷寂的感觉，电视的声音就像在空旷幽谷里回荡。
倪大刚把西服挂到门背后的衣帽架上，使劲地松了松领带，看了看手腕上的格拉苏蒂手表，上面显示着十一点过三分。衣帽架识别到一股酒气，开始自动往西服上喷洒清新剂。
老婆跟电视说，你声音小一点，电视的声音就小下去。然后老婆说：“他爸爸，老二又开始看书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
倪大刚挤了挤眉头，把领带扯下来，松了两个衬衣扣子，舒了一口气。他坐到沙发上，问老婆：“老大呢？”
“他正在屋里练高尔夫球。他后天要跟领导打球，最近他转岗到营销科，他说是领导有意要升他职，让他先到各个岗位上锻炼锻炼，他肯定要陪领导玩玩。领导又不喜欢玩虚拟的。”
倪大刚嗯了一声，然后对老婆说：“今天市里计划采购局采购新款无人驾驶出租车，我们公司又中标五百辆。妈的，局里领导太能喝了，六个人茅台干掉七瓶。”
老婆嗯了一声：“洗衣机吱吱地响，好像出毛病了，明天要找人来修。”
倪大刚说：“别修了，正好，换一个带叠衣服功能的吧。公司效益好，我下月又要加工资了。”
《新闻联播》播到了后半段，全息影像显示一个年轻人正在朝警察投掷燃烧瓶。客厅中间好像燃起了一小团火。
老婆盯着新闻看，嗯了一声，说：“好。”
倪大刚也看了一会新闻，警察开始围攻、殴打骚乱的年轻人。“是法国吧。真够乱套的。”倪大刚说着，脱了袜子，抠了抠脚趾头中间的缝，感到舒服。然后他起身：“我去洗澡，换个衣服，然后找老二谈谈。”
老二是女儿。他路过女儿房间的时候，门没有关。女儿正坐在床上，戴着耳机，捧着一本纸书静静看着，封面上写着《喧哗与骚动》。
倪大刚没说话，脸上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喝了酒，脚步还是有点飘乎，他扶了墙继续往前走，路过儿子的房间，儿子开着PS8，戴着耳机，360°立体投影技术把整个房间都幻化成一片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儿子身材魁梧，穿着红色Polo衫，正努力地挥杆。
倪大刚赞许地点点头，走进卧室，脱了衣服，把格拉苏蒂手表小心地摘下来放到床头，看着精钢表冠反射出精致的光，看着指针稳恒地向前走出一秒，再走下一秒。这块二手机械表五年前搞到指标，分期付款买的，刚刚还完，真正地属于自己了。倪大刚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指针上的镀金一样完美。
他到卫生间里洗澡。洗完之后，身上酒气消去了很多，他穿好睡衣，然后对房间里的一个黑乎乎的音箱说:
“Siri，把这屋灯调暗一点。那个，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喧哗与骚动》是什么书？”
音箱亮起了蓝莹莹的灯，然后卧室灯暗下来，暗得足以压抑酒精在脑子里的作用，不再像烈火的火舌一样冲撞脑壳。
“主人，《喧哗与骚动》是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成名作，出版于1929年。这本书是用意识流的方法，讲述了美国南方破落户康普生一家的生活，是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意识流啊，意识流我知道，就是把脑子里东想想西想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写下来嘛。Siri，下载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到我脑子里。”
“好的，主人。我一共在百度上搜索到18个版本的《喧哗与骚动》，请问您需要英文原版，还是中文翻译版，又或者是其他语言的版本？”
“妈的，当然要中文版。百度上的外国版那能信么。”
“好的，主人，希望您不要骂人。请问您需要李文俊的译本，还是方柏林的译本，还是……”
“我要人民翻译软件翻译的。那个最标准。”
“好的，主人，马上为您下载并传输到您的大脑存储器中。”
下载完之后，倪大刚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部小说。
“这他妈有什么好看的，根本不知道在写些什么。Siri，找两篇这个小说的解读或者评论文章到我脑子里。要通俗易懂的那种。”
“好的，主人。已为您下载了两篇，我觉得高中生应当也能看懂。”
倪大刚走出卧室，路过儿子的房间，儿子还在努力挥舞高尔夫球杆。他看见父亲，冲父亲咧着嘴笑，倪大刚点点头，这一点头的动作里面表示着赞许，仿佛看见了儿子肯定的前途。
然后就走向女儿的房间。女儿还捧着那本纸书在看，神情入迷。倪大刚清了清喉咙，既是因为晚上在酒桌上抽了太多烟，也是因为此刻要把女儿的注意力从她手上那个可怕的东西拉到现实里来。
女儿戴着耳机，没有听见父亲喉咙发出的声响。
酒劲儿上来了，倪大刚走上去，把书从女儿的手中抽了出来。
女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又或者是从另一个时空中抽离出来时感到了强烈不适，她对父亲大喊：“你干什么！”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女儿翻了白眼，把耳机摘下来，白眼里是愤怒的火：“把书还给我！”
倪大刚把书攥在右手，左手食指伸直了，指着女儿两道横眉的中间，恨不得这指头能变成一根什么魔法棒。他想，妈的，现在脑机都能连在一起传数据了，这些电脑程序为什么不能直接把女儿脑子里的青春期扭曲的神经给捋直了？
“你这学期的化妆术课程学的怎么样了？你上次考试没及格！你这门课不学好，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怎么出去在社会上混？！你又不想学织毛衣！”
女儿不理他，对着书桌上的音箱说：“Siri，给我放Metallica的《Master Of Puppets》，音量调到最大。”
音箱说了句“好的”，重金属吉他声就开始带动房间里的空气一起震颤。倪大刚火气一下上来了：
“哎呦！你翅膀硬了啊！”
然后他怒吼：“Siri，把声音给我关了！”
音箱音量有点太大，导致Siri没有听见主人的嚎叫。倪大刚走到音箱旁边，挥动手里的《喧哗与骚动》，把音箱打落在地，但这并不能令音乐停止，倪大刚把音箱拿起来，把嘴巴几乎贴在上面吼：“Siri，把声音给我关了！”
这回音箱终于从嘈杂的乐音中辨识出了主人的声音，房间突然寂静了。倪大刚立刻转向女儿：
“你想造反吗？告诉你，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你说，从哪里搞来的书？现在政府完全的、彻底的数字化条例你不知道吗？这种被禁止的垃圾你到底从哪里搞来的？！你是不是又偷偷去地下跳蚤市场了？你的思想很危险我告诉你！”
女儿坐在书桌前面，把背影扔给倪大刚。她把刚刚父亲抢书时掉落的耳机又塞回耳朵，用手机调大音量。
倪大刚体内的怒气显然被酒精加速驱动了，他的脸通红。
“哎呦！你竟敢把背对着我！”
他走过去，一把扯掉女儿的耳机，声音变得严厉：“看着我！我说话的时候你给我听好了！”
女儿仍然一言不发。一言不发啊，拒绝说话竟然，倪大刚想，我不会没有办法的。女儿一点也不怵我啊，青春期的火焰简直要活活烧死我，妈的，我该怎么办，我先冷静下来。
“我要跟你好好讲讲道理。福克纳不是不能读，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捧着一本书来读呢？你直接下载到脑子里过一遍就行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浪费宝贵的时间？”
女儿眼里有了泪水，好像洪水来前的先兆。我看见泪水就有点心软啊，我看不得泪水。还是不要吼了我还是好好讲道理。
“关键是，这种书一点意义也没有。怎么会值得你捧着纸书还看一遍？！你听听，你听听，这个福克纳都在写些什么：帕特生先生翻过栅栏。帕特生太太的裙子让栅栏挂住了。我又看见了她的眼睛，就朝山下跑去……你说说，你说说这样的句子组合起来的小说到底有什么值得看的？”
“对！没有意义！没有意义行了吧！去你妈了个X的，我可以请你出去了吗?!”
女儿终于咆哮起来。意义，意义。她想，妈的整天就知道意义。你怎么可能知道纸书的意义你只知道把数据塞到你的脑子里就像把碎肉挤进香肠里。你们把书下载到脑子里，就像在你们僵尸一样的大脑的沉默荒原里种上一个个坟包，每一个脑子都是一个数字大坟场。你们要利用哪本书的时候就去掘墓。香肠，可恶的香肠脑袋，里面嵌着芯片，还不如烤脑花有价值。可惜啊你们现在并不需要这些书。你们通过脑子里那个芯片把数据刻进肉乎乎的脑花里就像刻墓志铭，墓志铭刻得密密麻麻写满了1和0。你们可以随时在脑子里调用这些数据，但是只是调用，你背得出一个图书馆那么多书的文字，但你一个字也不理解。就像你曾经为了政治课背诵所有枯燥的时事政治但是你却一个字也不相信。你怎么可能理解小说里面昆丁的父亲给昆汀一只表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能理解那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你怎么可能理解，在我捧着一本由纸装订成的，油墨印成的书时，我能在页面字和字的空隙中倾听到那枚表的滴答声在我眼前轰鸣。
倪大刚听到女儿骂自己，脑子轰得就鼓噪起了愤怒。他把《喧哗与骚动》在女儿面前举起来，撕了个稀烂。嚯，撕纸书的感觉真好，撕烂这种毒害下一代思想的东西。
女儿疯了一般扑向倪大刚，用手抓他的头发，把假发扯了下来，露出了地中海式秃头。然后女儿把手指甲划进他的脸，好像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血从倪大刚脸上滴下来。
倪大刚“哎哟”地尖叫了一声，猛地伸出手，钳住女儿的脖子，狠狠地把女儿推向墙壁，然后把手勒在女儿脖子上。
“我要让你做一个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倪大刚说。
妈的我好想使劲捏碎这个脖子，倪大刚想着，就用了一点点力气，女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像要突出来。妈的，一直冒犯我，是时候给她一点教训了。他妈的我好想给这个脑袋揪下来，送进思想犯改造营的生产线里洗一洗，在脑子里装上听话芯片。
倪大刚不久前刚换了最先进的合金手臂和手掌，内嵌增强型机械连杆，据推销员告诉他，能轻松捏爆椰子壳，赛过终结者。而且用上了最先进的仿真人皮。
女儿显然不是吃素的。她正处在青春期，每天都吃国家分配的加强型营养药丸，每天锻炼，壮实得像小牛。而且，她还有一条合金智能仿生腿。我们是21世纪中叶的新一代，女儿想，我们因祸得福。
倪大刚这一代人，普遍患上了生育障碍疾病，新生儿普遍带有各类残疾。但人类科技总是那么厉害，胳膊畸形就锯掉，装假胳膊，腿缺了一只，就装假腿，缺一颗心，就塞一个百年动力合金血泵到胸膛里去。缺脑子暂时还治不了，只能安乐死，没脑子到这个时代还是没治。AI脑子可以装，但装上了还是个弱智。
女儿的假腿带有机械助力装置，她使劲往前一踹，就照着裆部把倪大刚“轰”得踹到了房间另一端的墙上，然后摔在地上，墙上挂着的领袖画像被震得哐当掉在他脑袋上。
倪大刚愤怒得发狂，他捂着档，虽然生殖器换了仿生的，但根部的神经还是扯着疼，他怀疑被踢脱落了。他站起来，与女儿怒目对视。他很愤怒他想女儿啊你出生时我发现你腿部缺失时我感到丧气我自己挣得不多但还是分期付款给你选购了最好的婴儿专用高强硅胶腿后来长大了就贷款给你换上了非常先进的腿那可是生物培养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包裹了最时兴的合金骨头贷款到现在还没还完我到现在还开车一辆十几年前的破车当今世上最代表男人身份的机械手表都没有钱再买一只新的只好买二手我爱你妈都没有钱给她治病换个心脏我把钱花到你身上可不是叫你他妈的在这里看书的现在还有谁看书书是最没有未来的东西大脑里可以从天网上下载一千万本书也不会塞满现在这个全部机器化的世界不学好一门服务别人的手艺比如美容美发情趣按摩根本没希望找到工作我费劲辛苦送你去学艺术化妆设计课程你却到现在连梵高妆都画不好这可是最基础的东西你却想尽办法去地下市场买纸书来看你真是完蛋了你哥多听话在国营企业里跟领导打打高尔夫搞好关系很快就能当上干部了这才是有前途的事情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一个女儿。
倪大刚挥舞起自己的合金手掌向女儿的脸上扇过去，女儿望着父亲的手掌感到一阵寒意，她心里想，很可惜，就算是如今能一秒把一整个图书馆里的书下载到大脑里，就算人工智能能读取你脑子里的命令，但你还是读取不了人心里的真正想法。我根本理解不了我的父亲，他就像个傻子，天天在我面前耍弄他的权威。人工智能把人类工作都快代替光了，一个破音箱就能跟人脑联机，往人脑里塞进1和0组成的垃圾数据，人类就快完蛋了。我为什么还要读纸书？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目光抚摸纸张的感觉。书当然没有未来，因为人类灭绝了之后，书就没用了。等外星人登陆地球，除了看到累累白骨，剩下的就是这些不用电，不用什么技术来读取也能看到的纸书，它们记录了人类的文明。但是很不幸，在外星人看来，很明显这些文字就是傻子的呓语，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父亲的手太快了，女儿眼睛看着就挥舞过来，合金手打烂了自己的半个脸颊，血噗地泼在地上。
女儿啊的一声，抬起一脚，猛地向父亲的大腿踹去，这次她大脑为合金腿施加了特强力命令，咔嚓，倪大刚歪倒在地，断裂的大腿骨头从肉里刺出来，好像什么阴森森的从地狱沃土里长出来的坚硬植物。血顺着伤口流出来，红色的溪流一样。
倪大刚被踹的时候顺势捏住了女儿的合金腿，内心的愤怒化作一股力量向全身鼓荡，最终是凝聚到了自己的合金手掌上，一用力，把女儿的合金腿撅断，扯了下来，血从连接处喷出来。很显然，倪大最新换上的手臂手掌拥有更先进、更坚硬的金属，而女儿的假肢不过还是几年前的老材料。
女儿躺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她试图说什么，但半张脸已经被打烂了，她感到疼，感到自己的脸上的血正汩汩地往地板上流淌，淌成一条河流，然后和父亲的血溪汇合。
女儿的脑袋里面开始呢喃，父亲啊，科技发展到我们身体靠机械零件就能轻易长命百岁，发展到无线电波可以在人脑里铸就一座数据的长城，但这一切都不会让你了解目光抚摸书纸的感觉。那是时间在身体里流动的感觉，是顺着真正的人的思维爬上每一级台阶的感觉，那是你可以离开这个1和0组成的数字世界的唯一的爱丽丝兔子洞。这个操蛋的世界，科技发展到纸书成为仿佛是远古的禁忌之物，人类寿命成倍延长，时间好像变得越来越枯燥，变得越来越失去了意义，变得廉价。
不，时间是永恒的是不变的，是人类变得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没有意义，越来越卑劣。
啊，女儿想，只有体会了目光抚摸书纸的感觉，你才真的明白《喧哗与骚动》昆丁回忆父亲的那一段：
“我把手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父亲啊，我最后再叫你一次父亲。女儿想。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儿子跑了过来，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混乱，然后大声喊：“妈妈，快来处理一下！”说完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一会儿，倪大刚的老婆就来到了房间门口。
倪大刚忍着剧痛冲老婆喊：“看哪，你的女儿干的好事！看看她看书看成了个什么可恶的东西。”
女儿极费力地使被打烂的脸从嘴边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某种似是而非的笑容，她说：“太可笑了，她不是我妈。你以为我妈死的时候，你把她脑子复制到数字大脑里她就活了？那就是一个铁疙瘩！是一具数字机器僵尸！她就是个机器保姆！”
老婆没有什么反应，她说：“看你们这个样子，我给你们叫救护车。”
然后她喊：“Siri，叫一下救护车！”
屋子里不知道被踢到哪里的音箱响了起来：“根据对受伤现场的扫描，我发现受伤的为主人与女儿，可能需要更换的部件为两条合金腿、脸部骨骼，需要修补的部位为生殖器、脸部、腿部、胳膊等部位的皮肤。这些更换或修补，您的国家医疗保险可覆盖35%，剩余需要您使用自己的费用。主人，请您确认。”
倪大刚喘着粗气。女儿闭上了眼睛。老婆眼珠里的镜头还在Siri的控制之下，显得像一个阴森的监视器。
Siri似乎有点不耐烦，音箱嗡嗡地响了起来：
“主人，您确认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