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实习护士踏进MercyDurac的诊室时正埋头于手中的事故报告,所以她全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
“Dr.Durac,您必须看看这个.....”她抬起头,却对上了两对陌生的目光,不由得惊恐地怀疑自己是否像前半个实习期那样又走错了地方。
“我在这,Mary。”Mercy从位置上站起身,走到护士身边,接过文件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小伙子们.....我恐怕得处理点事情,你们愿意换个地方再聊吗?”
语速和语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她的左手慢慢收紧,眼神抖动了两下显得有些紧张,然后她将垂在脸侧的发丝拢回耳后,又把手插进了口袋。
Cecil收回目光。
有人受伤了,或是死了。一个人,但更有可能不止一个。
“哦好,好的。当然。”Larry用手肘碰了碰Cecil的胳膊,“走吧。”
夜幕将医院的玻璃外墙衬得灯火通明。
Cecil喝了一口咖啡,将长柄伞尖戳在地上的水坑里。他想起自从学校下达逐客令那天开始,他就再没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像这样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头顶上就是看不见星辰的夜空——以前是操场,现在是医院门口的小公园,视野中谈情说爱的小情侣被替换成了三两个扶着助步器或拐杖的病号,一切都潜移默化地发生了一场巨变。
Cecil暗自惊叹自己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Larry从刚才开始就在触景生情地絮叨以前他们一起干过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蠢事。Cecil没怎么注意听,从高中到大学这些年他已经听腻了Larry吵吵嚷嚷的嗓音,尤其是班级足球赛的时候,这个富二代能用恐怖的吼叫声把一场正常的比赛变得像有组织的群架。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降低音量”,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们每次考试尝试作弊都会被当场抓个现行。
但是Cecil得承认Larry在他的社交圈里属于“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的那一栏。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烦心事和最重要的秘密全部说给这家伙听,他嗓门再大,也打死都不会把这些深埋于心底的东西说出半个字。
Cecil悄悄抿起嘴。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比这些还多得多,其中有些是合法的,有些则并不。但在这个法律与混乱的界限模糊不清,怪事时时刻刻上演的社会之中,他们算是最清醒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额....还有,你记不记得咱们高一那年....还是高二?啊无所谓,有一次Scott把棒球打出了操场却硬是推到咱俩身上,咱们就跑出去找了一个晚上的该死的棒球。”
“最后在一家面包店里发现了它。”Cecil笑了起来,“店老板给了咱们一人一个牛角面包。”
“嘿,我都有点饿了。”
“你吃饭了吗?”Cecil想起来自己还饿着肚子,“话说我刚才就很想问,你在医院干什么呢?”
Larry突然间罕见的露出了不太快活的表情。他撇了撇嘴,双手握在一起。他抬起头看向Cecil。
“行了别用你那套读心术瞎猜了。我真是不明白,你每次盯着别人看他们真的都发现不了吗?”
Cecil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无辜:“职业病。”
“好吧我直接告诉你。我妈妈昨天够一个花瓶的时候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断了两根骨头,现在正在住院。我得照顾她。”
“哦天哪。我真抱歉。”
他最后一次见到Mild太太的时候是在一年多之前,他到Larry家去共度圣诞节。Mild夫妇站在巨大的别墅前,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齐声对他说“MarryChristmas”。
Cecil鼻腔突然有些酸,他一直很害怕Larry这个他心中最完美的家庭遭受到任何伤害。
至少别像他自己的家庭那样。
Larry突然一拍大腿,吓得Cecil一怔。
“遭了。”他的眼睛瞪得浑圆。
“怎么了?”
“Cecil,我得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
“我有个哥们住在贝克斯利,他后天就要去马赛了,但是我还有些东西在他那——你知道,没法邮寄的那种。”
“把地址给我。”
Cecil没有提起自己死线将近的毕业论文。
“你真是太够朋友了!”Larry说着又给了他一个熊抱,“妈妈她还在等我,不然我真想跟你出去好好吃一顿。”
“改天吧。”Cecil同情地说,“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他们站起身来,Larry走向住院部,Cecil向另一个方向的大门走去。没走几步,他突然折返回去。
“对了。”他问,“我的....额....室友,他说过什么时候会来吗?”
“啊,我忘问了。”Larry挠挠后脑勺,“但我给了他你的电话号码。”
“那....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吧。”Cecil摸出手机,新建联系人。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LaurenceBarrett.”
Cecil陷在沙发里,把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又念了一遍,终于确认这几个字母已经以正确的顺序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这是他第一次和其他人合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至于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那个号码,他在一个小时内打了不下十次,而回答他的总是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
五年以前的这块位置还是一大片待出售的空地。地势比周围的公园要稍微高一些,如果建造高层建筑可以直接望见不远处的伦敦塔桥。环境优美,静而不喧,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为此房地产商们纷纷争破了头。可惜没等到他们手中的任何一份文件落锤定音,政府便插了一脚进来。那时候0区正式对10区宣布开战,电子广告牌上的征兵广告用激昂的词藻欺骗了一大群迷茫中的热血青年。而对于那些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等待骨肉归来的父母,右派人士则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们将那些令房地产商垂涎欲滴的地块划归政府所有,用以安置没有收入能力的军人亲属。这就是红衫木公寓的由来。房价在全市中心都数一数二,豪车挤满了地下车库,早上晨练的男女中将近一半是资产过亿的富豪。然而C座15楼1502室的住户居然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穷小子,听起来荒诞又离奇。但要他自己评价,开放式客厅加上开放式厨房,三室一厅巨大的落地窗加上窗外附赠的伦敦塔桥,不看价钱的话着实令人满意。
玻璃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文档的光标停留在“disorder”的后面。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女主持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开合那两片唇彩涂了太多的嘴唇。“因今年3月13区单一货币美元启动,周边地区金融界的重新组合开始进一步加速....”“日德兰女王宣布将于本月25日出席不列颠国王爱德华四世诞辰宴会,届时将邀请各界知名人士到场”.....单调的女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起到了某种特殊的催眠效果,Cecil不得不猛地甩了两下头以保持清醒。洗手间传来水滴撞碎陶瓷上的声音。他伸手够到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22:31”。
他突然间觉得有点瘆得慌。客厅和餐厅的灯都开着,通往卧室的过道也被壁灯照亮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开着台灯,另一间空房间他也在几个小时前彻彻底底地打扫过。
这个时候光明或许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就像无名孤岛中央的一簇火苗,没人知道四周的黑暗中有多少潜藏的危险正蠢蠢欲动。
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人来了。Cecil告诉自己。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扩散开来,他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突然之间缩小的空间和黯淡温暖的光线给他带来了不少安全感。
没有源头的恐惧。如果这能归结于某种心理疾病,Cecil也许就不用花上十几年去适应它了。
他试着平复心情然后一鼓作气出去关掉电视和所有的灯。但是还没等他的手重新放到门把手上,客厅里突然传来了门铃声。
他发誓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门铃响了两下,沉默了大概十秒钟,然后又响了两下。
Cecil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自己等待的人了。他快步冲到客厅里,电视里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记者,背后是一片火光。
他多此一举地将茶几上的东西重新排放了一遍,然后飞快地关上客厅亮得炫目的那盏灯。他走到门前,像是下定了做某件大事的决心那样,按下了门把手。
已经排练过无数遍的开场白呼之欲出。随着门被缓缓打开,当Cecil终于由下往上将视线移到足以看清对方相貌的位置时,却来了个急刹车。
他慌了神。
因为他认得那件深蓝色的夹克,他认得那张脸。
“我想我应该明天早上再过来?”
令人舒心的语调流淌进周围清冷的空气中。下午出现在酒吧的那位客人正站在离他不到十五厘米的范围内,门外走廊上暖色的灯光从他的脸侧划过,最终落在Cecil睁大的双眼之中。
他本来已经百分百确定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叫什么来着,对了,L开头.....然后呢....
面前的人突然顿了顿,然后语气透露了更多的惊讶:“CecilJarvis,对吧?真意外,今天下午我们刚见过面呢。”
Cecil正在自己一团乱的记忆中翻箱倒柜。
找到了,那个名字是Laurence。紧随其后的姓氏又是什么....Barry?Bullet?很接近了,但并不是。他的眼神四处乱飘,一方面试图通过某些物体想起来那个有些特殊的词汇,另一方面则是害怕眼神的接触直接暴露他的内心。
电视里的记者仍在喋喋不休,好像整个世界除了他之外都陷入了某种异常尴尬的缄默。
那些破碎的字节排着队涌入Cecil的耳膜。
“爆炸案”
“12区”
“恐怖活动”
“交火”
“......该组织头目颅部被一发子弹击穿,子弹来自一把巴雷特M99b狙击步枪.....”
就是它!
Barrett.
“真巧啊。”Cecil逼着自己正视对方,“很高兴见到你,Mr.Barrett.....我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手机没电了对吧?不要紧这不是问题......”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让新室友在门口站了很久了。
“抱歉,快进来吧!”他慌忙后退,险些被自己拌一跤。
别太紧张了Cecil。他对自己说。
Laurence把肩上的登山背包放到门边。他没有带任何鼓鼓囊囊的大包小裹,也没有沉重的旅行箱。Cecil没有过出门旅行的经验,他不知道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只携带这些行李是否真的足够。而当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大提琴箱子被提进来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了更多的遐想。
他记得自己曾经观察过Laurence的双手——那是双属于艺术家的手,现在正式得到了证实。
Barrett先生是一名有口皆碑的大提琴手,他跟随着爱丁堡最著名的交响乐团受邀来到伦敦参加演出,最多会待上一个多月,然后就会满载盛誉到下一座城市去.....到时候,他会有礼貌地跟自己的室友说再见,然后永远地分道扬镳。而对于Cecil来说,短暂的美好时光就此结束,他又不得不一个人面对可怕的自家客厅和更可怕的房租单上的数字。
“看得出来你去过医院。”Laurence把外套搭在衣架上,“这很好,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从来不会把我的话听进去。”
“然后他们都因为伤口感染死了。”
他回过头冲Cecil露出一个玩笑意味的微笑。
“.....哇哦,那我可真幸运。”Cecil无法拒绝自己回以一个更灿烂的微笑。他在又一次被那双漂亮的眼睛分散注意力之前,及时移开了目光。
“你的房间我已经整理好了。”他将Laurence的背包挎在肩上,意外的并不沉,“所有地方我都打扫过,除了窗台上可能还会有些灰尘。”
“想得真周到。”Laurence感叹。
Cecil把房间的门打开,把灯点亮,里面宽敞而整洁——他劳动了几个小时的成果。电子窗帘收在窗框上方,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远方金色的塔桥和泰晤士河北岸明亮的海岸线。
他们把行李放下,走出房间。
“有什么需要的话,走廊对面就是我的卧室。”Cecil猛然间体味到这句话若有似无的另一层含义,偷瞟了一眼身边的Laurence,幸而后者的表情表示他听到的只是其中的第一层。
“两个房间里都有洗手间,走廊另一边是储藏室。”
“冰箱里有饮料,柜子里还有薯片和其他类似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不够的话,楼下不远处就有家Waitrose。”
“这边还有个厨房,但我从来都没有时间使用它。”
Laurence看了一眼被尼龙布盖着的电磁炉和刀架。
“所以你每天都叫外卖吗?”他问。
“上课的时候可以在学校解决,其他时候依靠外卖或者速冻。”
“要我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Laurence说着就上前把那块尼龙布掀了起来,叠成一块。
“你会做菜吗?”他开始挨个打开那些沙色的复合木橱柜,但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额.....很显然.....”Cecil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不过煎鸡蛋我还是可以胜任的。”
Laurence把橱柜门按照原来的顺序依次关上,拍打了一下手上的灰。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Cecil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抽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菜谱。
“我很想再多聊一会,但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知道你的作息习惯怎样.....”
话刚出口他立马就觉得自己蠢透了。
Laurence倒像是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会睡得比你晚些。”
“早睡早起是好习惯。”他补充道。
于是话题就此打住。
这天晚上Cecil失眠了。当然他可以选择像以往那样半夜去街上转转,顺手解决几个不守规矩的混混,或是跟那群无政府主义暴徒打上一架。
但是今晚不是以往。他必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了。不管什么行为,他都得把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摆在第一位考虑——当然,他非常乐意这么做。
除去自己不太合法的第二重身份可能会引起怀疑的因素,更多的是他不希望另一个人受到自己的打扰。
他戴上耳机,一段月光般温柔的旋律从中传出来。他记得这首钢琴曲每一个音符的颜色,也记得以往每一个依靠这首曲子入睡的夜晚。很难说是什么原因令他唯独对这首曲子爱得如痴如醉,音乐的神奇力量吧,大概。
按照曾经的习惯,他可以伴随这段由琴键荡漾出来的旋律思考很多事情。他看到的,想到的,遇到的。街道上的行人,朦胧的烟雨,或是一本好书。他会思考一天之内有哪些事情值得他反复回味,又有哪些事情勾起了他对过往的怀想。
但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Laurence。
那个在他心中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一个将狙击枪的名字作为姓氏的大提琴手,完美的外表与高尚的修养并存的男人。
Cecil用被子蒙住脑袋,就像房间里安装了闭路摄像头,每分每秒都将他此时不安分的心理活动转播到世界各地的电视上去,旁边还配上那个男记者情绪激动的解说。
“时隔四年Cecil又一次坠入爱河了!”
“——和一个男人!”
“跟随镜头我们可以看到,他已经将脑袋藏到了枕头底下.....”
Cecil猛然坐起身,环顾了一遍黑暗的房间。没有摄像头,没有记者。
他重新躺下,感觉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那股无名恐惧刚刚短暂地占据了他的理智,这就意味着曾经最安全的卧室如今也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梦魇之一。
好在耳机里传来的音乐又令他平复了不少。
他决定多花些时间与Laurence接触。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都隔着不可逾越的沟渠,但是至少,他们还有时间互相了解。
Cecil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完全相异的两种人类都可以对他产生吸引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八大行星会环绕太阳永无休止地旋转。他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所以他大多数时候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些自己所欣赏而不该靠得太近的人们。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躲在教室后排悄悄观察一名令他产生好感的犯罪心理学教授,但是直到结业为止也没敢单独和他说一句话——尽管如此,期末论文上的“A”仍令他开心了好一段时间。高三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孩儿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否算得上是真正的喜欢。联系他们之间关系的或许只是一种特立独行的观点,而不是对方身上的某种特质。后来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那天Cecil平静的异常,他记得那时候的感受更多的是解脱却不是悲痛。
他的朋友向来不多,目前为止只有Larry和Mercy算得上可以推心置腹的挚友。他们知道CecilJarvis就是那个时常在各大论坛上被提及的“伦敦义警”,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个取向混乱的变态。
这个社会的包容度从来没有宽广到能够容纳下每一个人。这不是Cecil凭空杜撰出来的无病呻吟,他确实体会过被人用看蟑螂尸体上的蛆的眼神看待是什么样一种感受。
但是摆在世界面前的事实是:CecilJarvis确认自己爱上了LaurenceBarrett,而且他不甘心再一次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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