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有一点发牢骚的习惯
记得中学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情感教育”都在说“抱怨”、“牢骚”是不可取的。当时还不只是说“牢骚”无用,而是说“牢骚”有害。中学是有目的的,怎么上都是需要高考的。就算你已经铁了心上个职中,老师也会替你捡起你不在乎的成绩帮你在乎。怎么个在乎法呢?首先就是需要你完全接受他们的指导。然而人是有思想的,这使得人不仅可以感知到疲劳,还可以认识到疲劳带来的危险,从而有自己的权衡,不至于像驴马一样跑死自己。行动上不能抗拒的时候,就要采取言论上的攻势。或至少为了是自己的情绪达到内外平衡,发牢骚是少不了的。然而中国的现实就是,任何一个有点权力的人所有的思路都是潜意识云共享的,如果有当官的害怕群情,就有小领导害怕非议,班主任害怕牢骚。并不是这一两句话就阻断了“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而是这牢骚使她面子上站不住,理论上吃了亏。于是乎,避免你发牢骚是上课之余首要的任务。一定要说“不要抱怨”、“不要抱怨”,“奋斗是福”、“辛苦是福”。原来精神胜利法还可以传授,不必自学成才。
那时我是极力反对这种说法的。不知为何,我觉得抱怨是非常必须的东西。凡是不能得到的,至少也要能够看,能够说。过去我常爱看《鉴宝》,就是一档鉴定古玩的节目。我母亲常笑话我,说看了又有什么用,你也没有钱,有钱你也没有古玩。我说没有就没有,没有岂不好吗?要是古玩都在人手里,博物馆里哪里还有文物呢?由于我和母亲的冲突非止一端,这样的意见分歧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这种心理我是延续下来了的。不能做到的事情多了,要是连看都不让看,说都不让说,还不把人憋死?万事万物如果没有一个发泄口,积攒起来的力量就很容易失控。第一次知道开封地上河的存在时,我简直夜不能寐。就像看了心理恐怖片,睡觉的时候老是感觉自己就在河堤下面。然而现在我知道黄河断流的时候多,水灾的时候少,心里也就释然了。当然,我对古物的兴趣并不完全像黄河的水那样,就算现在给我十万九千的,也不能打消我对它们的痴迷。
牢骚越少,人的生活越单纯,这点必须承认。无欲无求的人没有牢骚。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人首先是能观察、有思想的而且是在社会里生活的。当然可以造出一个乌托邦,或者脑控胶囊,让有一个人终其一生生活在毫无烦恼的世界,但至少现在还没有这种能力。所有的人都在观察着一个无论怎样都不能令自己满意的世界,要是这样还能一刻不停地欢乐,或者毫无感情波动,那他的思想能力大概是出了问题,从这个层面上实际是死亡了。所以无数受人膜拜的“高僧大德”也会说这个不好,那个不是,你以为那是价值判断叻,其实还不就是一种牢骚。四大皆空的人何必给他人提供价值判断呢?除了做脑叶切除,还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人放下的手段。宗教信徒们所谓的放下不过是将多种的烦恼通过迷幻的手段指向单一的期待而已。
骚,动也,所谓牢骚,就要“发表”一点什么。任何事情只有说出来,写出来之后才能被记住。有时只是嘴上说说,讨论一番,而不是记载。虽然不能引为史册,却可以作为一种重要的提醒。就像文章发出来应该有个版头图,转发链接上也要有个带颜色的方框。不然别人看见的只是干巴巴的柴支,连看都不想看。同样,经历的事情要表达才能提醒自己,才能记住。正如闷气生得不健康,却没有后劲,因为你会很快忘却。爱发牢骚的人一定是活在当下的,若对周遭事物无所关心则牢骚也无有兴寄。这是反对牢骚者看得到也看不到的。说他们看得到,是因为有时他们只希望我们活在一个遥远的“光明未来”,当然,如果这是外来概念,不讨人喜欢,也可以换成“尧天舜日”总之不希望你紧盯着当下所有的东西,多危险啊!而说他们看不见,是因为有时他们反对牢骚和抱怨是害怕那种来自现在现实的声音。虽然现实对于他们来说是满意的,但对我们来说是可恶而应当改变的。为了防止可能的寻求改变的行动,必须首先制止可能引发这种想法的声音。于是,牢骚就遭到了禁止。
我常想问那些写些小文章鼓吹“奋斗”、劝诫人不要抱怨、发牢骚的人,到底是什么引起了牢骚。一二年我刚开始上知乎的时候,大部分话题都在声讨一些“不应该”,现在再打开知乎,说“接受”的人已经算是一种声音了。在知乎以外的地方,“不能改变世界,不如改变自己”的说法更是甚嚣尘上。退一万步说,就算已经无可奈何或是为了便利选择了改变自我,难道就不应该发发牢骚吗?失去了追求事情根本的习惯,一边选择自我麻醉,另一边默默接受厚黑学,岂不碎月痉好?当然,放弃牢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过就是“默默接受”而已。注意我的用词是“放弃”,因为牢骚本身是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自古深刻的文学,无不是牢骚。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骚》之于《诗》,更合此大义。虽无高下优劣之分,其中“我”成分的多少却又区别。“我”多一分,就接近牢骚一分,“我”少一分,就接近“抱怨”一分——牢骚与抱怨,析言实际有差。用现在的话说,可以叫“为自己发声”。无牢骚,无声音,没有尧天舜日,只有道路以目。道路以目的时代,小学发达,而且极度自大,看前代的任何东西都以为不如自己“精”、“准”,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做点圣贤不碰的末节。正如有清一代可以出戴震、方苞、段玉裁、王念孙,却生长不出一个顾炎武或王夫之来,遑论郑玄、何休之类人才之首了。皆是无牢骚惹的祸。不准有牢骚,哪里有大学?我们今天当然可以攻击所谓的“民国大师”,说他们不过是两个时代之交的新人而已。或陈述动乱时代伏尸百万、饥寒遍野的事实来吓唬人。可惜这些自我安慰的方法并不能在我们的时代也造出大师来,因为他们的出现是因为牢骚可以随便发了,和吃不吃得饱饭并无关系。我们哪里有这个机会?大声抱怨的人已经被赶出国门,一边望洋兴叹一边加紧筑墙,这个逻辑也是要重修逻辑学的。
文以载道不错,但终究要求点开心。我是一定要求开心的。所以必须有个口子宣泄一下不快。所以不但一张嘴,文字也要承担发牢骚的光荣任务。始终要有一点发牢骚的习惯,不要以为放弃了它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须知鸦片原来也是镇痛的良药,然而麻醉多了也就脱不开了。最后毒害还不是要自己承担。别忘了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