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事,那回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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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文智从医院拉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家里不大的小院儿,已经被亲戚朋友街坊四邻站满了,大家都忙着把照明灯挂上,再把他刚结婚两年的新房简单归置一下,客厅里的沙发太大了,只能摞着并到了墙角,把地方腾出来,好把搁埋体的水凹放在这里,宽敞体面,来吊唁的人多了也能站的下,也好让文智在他今世满是幸福舒适的屋里,安心地再睡最后一晚。亡人奔土如奔金,村里有打坟的人,连夜打坟应该能赶上明天埋人,所以,只是一晚。
文智的父亲下了车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文智新房的台阶前,浑浑噩噩地坐在阶上,耷拉着头就再打不起精神做一件事说一句话,像丢了魂魄一样的沉闷着,过一时半会 就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却哭不出来。他有些讨愧,有些懊悔,他老是想着文智妈在车上数落自己的话,是他给儿子压力太大,让他赶活儿,赶活儿,没赶成”活“,现在赶死了......他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他心里憋闷的难受,他真想现在躺在水凹上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
可话说回来,谁就能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呢?邻居在一旁劝慰着文智爸,怕他哭不出来憋出个好歹来。就使劲劝他说,人家峰峰拿着小净手巾,衣服都换好了去礼拜啊,不是也去公司了吗?取命天仙等在那里,要取这几个孩子的命吶,真主都定夺好了呀!你怎么不信前定啊?可不要埋怨任何人啊!主哩事啊,主哩事......半晌儿,他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文智妈没有嚎啕大哭,这是伊斯兰不允许的,她也已经哭得乏力了。从她和文智爸得知消息赶往医院时,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抢救后,医生说他没有了心跳的时候,她更是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怎么上车怎么到家的,都感觉不是自己了,下了车子仍然在抱着儿子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不肯放开。奶奶还有文勇相拥着她哭了好一会后,硬是把她连拉带拽的到屋里坐下,她们又互相劝一阵儿哭一阵儿。
她哭累了就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孩儿啊,连饭还没有吃呢,空肚就走了。”
婶子一直拉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边,眼泪涟涟地夸着侄儿的好:“文智是个好孩儿啊,前几天,还封着斋哩,正晌午日头老毒了,啥也不干就得出一身汗,他还帮我们收皮子呢。这孩儿啊,啥时候喊啥时候到......”
文智妈眼泪又下来了,说:“孩儿只‘是’不‘无’啊!谁喊干啥,就没有说个不字啊。”
婶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姐啊,知道你难过,但是身体要紧,爱惜自己也是主命啊,别让身体垮了,文智成了明眼人,他看见也会心疼啊!你要想想咱孩儿归真的有品级啊,救人这可是舍西德,还是在斋月的贵月份,因沙安拉,真主会借着这个赛摆布恕饶他慈悯他。多少人都眼气的高品级啊。谁都要去见主,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虽然走在了我们前面,但他走的高贵啊!今世才有几天,后世才是永久的。他无疑是获主恩悯的,他在后世比咱享福啊!”
奶奶和大姑还有几个姨也都不时地劝慰,说说哭哭,哭哭说说。只是没见陈然。
因为孩子还小,陈然从得知出事起就在家带孩子,爸妈没有让她去医院。孩子今天睡觉总是睡不稳,闹会儿睡会儿的,搁不到床上,她只好一直在耳房的里屋抱着他摇着他,娘家妹妹陪着她在家等消息,后来妹妹帮她接了爸爸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姐啊,文智哥已经不行了,她还骂了妹妹几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边哄孩子睡觉边说:“泽泽,睡吧,睡吧,爸爸还在医院,爸爸一定没事的,没事的......”像是说给孩子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直到文智从医院被拉回来后,院内突然一阵嘈杂,她抱着孩子冲出里屋,看到叔叔和亲人们从车上往下抬人的一幕,瞬间惊愕得叫了一声“主啊”就又冲回屋里,瑟瑟地抱着孩子蜷缩在床上,重复着:“泽泽,睡吧,睡吧,那不是爸爸,不是爸爸,你爸爸在医院,能救活的,没事啊,没事......睡吧,妈妈陪你睡啊......”紧随在她身后的妹妹不敢强硬地证实,她真担心姐姐承受不住,就只有陪着姐姐,顺着她说,哦,不是,不是,那不是俺文智哥......从来就没有经见过死亡的陈然,压根就没想过,死亡会这么突然地光顾她的亲人,还是她最亲最近的年轻的爱人,所有的恩爱山盟和白首诺言瞬间都倾塌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如此悲烈的惨状,这迅疾而至的一刻惊得她完全不相信事情的真实性,她觉得这一定是场噩梦,她想马上陪着孩子睡下,再恐怖的梦她都要接着做完,然后在第二天醒来时,擦干惊愕的汗水和泪水,告诉自己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文智的叔叔打起精神为兄嫂打理着侄子的后事,他让众人把文智挪到水凹上后,趁着余有的一些体温,肢体还未完全僵硬,就替他脱去衣裳,盖上纯洁无染的白布。每一个动作都在他轻道泰斯米时,小心翼翼谨慎细致的完成着,他流着泪看着他年轻的侄子,那紧闭的双眼安详的神态像是睡着了一般。这要真的是睡着了该多好啊!他想,
可是他真的是永远的睡着了啊!谁都要永远的睡下,可谁能想到,年轻的却跑在了白发人前面,早早这样睡下撒手人寰呢?侄子走时是不是很痛苦呢?虽然是猝然离世,没有丝毫病痛的折磨,但鲁海(灵魂)出体时不是都要如抽丝一般地将生命之茧抽剥净尽吗?慢慢死亡与猝然离世都会是痛苦的吧!现在千万不能有一点点的马虎,不能触痛他,要轻轻的,再轻轻的。人的身子在今世的繁华与享受,名利与地位,权势与金钱的包裹下成了蚕,在灵魂出体时不就是在抽丝剥茧吗?用疼痛抽取生的气息,用决绝剥去贪的欲望,所有的一切在这一时刻像被脱去的衣裳一样完全褪尽!我们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了这个世界的时候,本来就是赤手空拳,在生命结束亲朋洒泪之时,除了裹埋体的白布蔽体外,不是仍旧两手空空什么都带不走?
其实能带走的也有,是善功。也唯有善功能让在今世如蚕蛹的人,在主的阙前化蛹成蝶。
把人在水凹上放好后,陆陆续续亲戚们邻居们纷纷都来吊孝,哭泣声哀叹声跌跌宕宕。只是心疼了年老的奶奶外婆外公,一把年纪了,老泪纵横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主啊,求您承领他的善功,饶恕他的过错吧,求您赏赐他乐园的位份吧!他为救人的舍身一跳,该是具有舍西德 品级的善功啊,圣训中说,为救他人性命而归真的人就是烈士。主啊,您以此善行让他赢得您的喜悦您的恩赏吧,您以此殊荣安抚他悲伤的父母家下吧!痛哭对亡人已是无益,虽然到场者还是忍不住悲哀啜泣得失声,但他们虔诚的杜瓦伊(祈祷)更能裨益亡者,他们用真诚的杜瓦伊宽慰着他的父母妻儿,或是在心里默默地向主上祈求宽恕他慈悯他,祈求真主赐予生者坚强。
坚强是多么的不容易。
外婆蹒跚着去了里屋向陈然重述了文智归真的事实,让她面对,不要再骗自己,总是要知道的啊。老人硬是把她从里屋拉出来让她看水凹上的文智,当盖在文智脸上的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她顿时趴在他变凉的身体上泣不成声,那股刺骨的寒凉像利剑般直刺她的心脏,刻骨铭心。外婆复又将白布盖上。那扯了七尺的白布,隔开了她。那可怕的白色下面像是嗞嗞啦啦扯出的另一个世界,也扯出了她心里长长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