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的人

        不知道该起一个什么样的题目，想过“人生”，也想过“人活一次”，还是起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题目--《老了的人》，毕竟我没参与她的前半生，我只见识了她到晚年的落寞与可怜。一个人，尚可有办法应对人生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但是一个老人，她满身伤痕，精疲力竭，拿什么来承重生命最后的力量?

老了的人

        姑且叫她姥姥吧，姥姥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唤娇，二女儿唤贞，听她们说，姥姥是地主家的媳妇，年轻时候一米七多，长得也漂亮，入了地主家的门，但是生完二女儿之后六个月，丈夫就死了，加上后来响应打地主的口号，家道中落，是姥姥自己一个女人养活了这俩女儿，开过饭店，旅馆，摆过摊，卖过饭等等。常人说起来很容易，任谁也体会不到当时的艰难，姥姥十六岁就抽烟了，生活不易，一个年轻女人借烟消愁，从一开始的消愁到后来的成为习惯，就这样抽了五六十年，乃至为后来的疾病埋下了根。她的大半辈子我都没参与，也不会感同身受，我只是见证了她死前这短暂的苍凉，我为她不值，真心的不值！

        初次见到姥姥，是大我八岁的男朋友带我回他的家，当时说的是专门让他姥姥看看我，他是姥姥带大的，对姥姥感情很深，这点我懂，就像我奶奶带我一样，我也很爱我奶奶。我们不是在他家见到的姥姥，而是在路边一户人家见到的，姥姥坐在那户人家门口，和另一个老太太攀谈着，男朋友笑着说，看！姥姥在那呢！姥姥很高冷，继续和那人攀谈着，没和我们说话。那是我见过姥姥状态最好的一次，即使年迈的身体是蜷缩的，但是依然高冷，霸气，就像那些见惯世事的老者，高人，给你个眼神，我知道你带媳妇回来了，但是我不必说出来。我那时并不知道姥姥有癌，确实她也不像有癌的样子。

        今天要有人吊丧，姥姥的水晶棺材放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闺女外孙坐在一旁，二女儿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该怎样哭丧，要哭出声来，不管想不想哭，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是难受的，但是做样子的哭总是难免让没经过这些事的人为难，事实证明，他们被教的很好，和其他吊丧的人的哭声掺杂在一起，一点也不低声下气。但是相对于姥姥的两个闺女的哭声，可能还要修行。我在旁边看着，默默地看着，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虚假，我实在是做不到突然的伤心欲绝和悲恸，真正你爱的亲人死了，哪还有精力配合哭泣?第一个吊丧的人很是激动，他直接扑倒在地，哭声喊声一齐在嗓子眼里蹦出来，家属们配合的和他一起哭喊，只一会便把他拉起来，他这时起不来了，倒在了地上，好几个人也拉不起来，大家一齐劝他，纷纷说着，“你婶是解脱了，你也不要自责了，她已经知道你这份心了啊”。劝说了一大会，他终于起来了，我看不清他的脸，或许真的是悲痛吧，或许他已经深谙其中之道了吧。第二个吊丧的人是两个中年妇女，她们还没进门就突然哭了，哭声尖锐刺耳，家属陪着她们哭了一小会，便又劝起来，还是那些话，她们起来后，哭声戛然而止，像个配合演出的演员，民间影后啊！往后来了很多哭丧的人，来了人就配合一下。没来的时候，老婆子们坐在一起，说说亲戚关系，那是谁家的谁，大声的说人家的好话:“本来不想麻烦人家来的，人家有这份心，千里迢迢的来了”！还有的人在旁边讨论这些孩子，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夸夸这夸夸那，长得真好，都那么高了。老婆子们坐在一起总是谈论这些，而且没够。

        姥姥死之前很多个月的时候，就已经卧病在床了，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她的二女儿把姥姥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姥姥没有那种老年人屋子里的气味，经常香香的。爱干净是的人的优点，也是造成她对姥姥发脾气的原因，姥姥最后的时光里，生活不能自理，偶尔会拉在床上，我说的是偶尔，那时候她的二女儿闻见异味便会满口脏话骂她的妈妈，说她是故意的。那时候姥姥还能下床，旁边就是她的便桶，可能来不及了，就弄在了床上，连带着地上也有，姥姥一开始还叫“贞，贞，贞”，但是每次都是女儿的骂声，二女儿是真的哭，一边哭着一边干呕着，哭声很是尖锐，一开始我的男朋友还体谅姥姥，说姥姥老了，我妈也不容易，然后帮他妈妈一起清理这些东西。后来姥姥又拉在床上的时候，姥姥不敢说了，直到别人闻见了恶臭，骂声又起来了，姥姥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

      门口那个充满浓浓油漆味的黑色棺材是姥姥入土后的安身之处，屋里的人要给姥姥换棺材了，两个女儿按照他们有经验的人的说法在棺材里放了很多该放的东西，姥姥要从冰冻了两天的水晶棺里到这个即将入土的黑棺材了，两个女儿开始哭的不像话了。让我再看妈一眼吧，我再摸摸妈，你们别把我妈带走啊。旁边的人劝说着，别哭啦，别哭啦，你妈该入土为安啦。人声嘈杂一片，屋子里从没进过这么多人，姥姥被很多人观看着，生前这些人都只是名义上的亲戚，各过个的；死后这些人只是来看她一眼，走个过场。人生也真是挺可悲的，死的时候人聚的最全……

        姥姥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呢，这其实是我最不想提及的一件事。因为恶化总是那么突然，突然的发生在某一件事情之后，让人怀疑是人的原因而不是疾病的原因。姥姥那段时间总是想出去转转，男朋友给她买了轮椅（可惜姥姥没坐几回），是我的话天天躺在床上也会受不了啊，想出去转转是天经地义啊！可能因为姥姥总是挑在午后太阳炽热的时间段，一开始他的大外孙把她抱出去的时候，她受不住太阳毒辣，一会就回来了，但是第二次第三次的请求就没这么容易了，他们认为姥姥受不了这个太阳，没一小会还是会让抱回来，便干脆不理姥姥了，姥姥在那喊“贞啊”，被骂了回去；喊“娇啊”，娇在家里根本听不见，喊“孩孩啊”，孩孩故意不理她，没人想搭理她，他们都嫌她烦。他们都嫌她烦。他们都嫌她烦！姥姥就这样喊了很多天，她得的是乳腺癌，前几年时候还有卵巢瘤，五六斤的瘤子割了，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萎缩的疤，这个是我在姥姥去世那天才看到的。老了只剩疾病没有能力的时候，人总是找一万个理由拒绝你的请求。有一天，姥姥又喊她花了毕生养活和爱护的孩子们，还是那样，没人理她，没有人想要理她，她自己拄着拐棍走了出去，下那个常人轻而易举就能下的三层阶梯的时候，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去扶她，她因为我的身子不让扶，怕我摔着，我去求她的“大外孙”，他还是不理姥姥，在他看来，姥姥是故意的，故意闹脾气，他只要不理，姥姥就不会再闹了。我求了好几次，终于不去求了，我自己去扶她，她很倔，不让扶，生怕摔着我，她下第一层台阶的时候屁股直接坐到了第二层台阶上，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可是没人管姥姥，我很气愤，我生气了，我甚至有点呵斥姥姥，我说你就让我扶吧，我有劲，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是推推搡搡着，我成功让姥姥坐上了轮椅，我推着她出去溜达了。她让我停，她说我推不动，我说我推得动，我把姥姥推到了巷子口那个学校外面，有几个人过来和姥姥说话，姥姥和她们聊天，我给姥姥扇扇子，姥姥让我回去，说她让别人推她回去，我不行，还是生怕我摔着。当然最后还是我把她推了回去，回去的时候没人抱她上去，我要扶她上去，她说让孩孩抱上去，我不行，我又去求他，他当时打着王者荣耀，谁都不理，我很讨厌他打王者荣耀，他总是因为游戏伤人很多次。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即将三十的男人该表现出来的现象，有点可笑，还让人无语。这次姥姥说什么也不让我扶了，她生怕我摔着，我说没事，她一直拒绝，我一直要扶她，终于我被气哭了，我认为那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扶着她慢慢上来，然后我们慢慢走到床边，一切就都好了，我还说明天也推她出来……我被气哭了跑到沙发上哭，然后男朋友，姥姥的大外孙，起来说了一顿姥姥，他对着把他拉扯大的姥姥说，你要是敢让我媳妇扶，她要是摔倒你看看我明天不把你轮椅给砸了，语气真的不好，像是在吵架，在教训一个不想干的人，我听不下去了。我又尝试着过去扶姥姥，姥姥还是不让扶，姥姥只是重复着，丫头你回去坐着吧，我不让你扶，他明天会把轮椅砸了。我说不会的，你不用理他们，他们不带你出去溜我带你溜，你让我扶吧。。。最后的最后，大外孙把姥姥抱回了床上，姥姥被女儿又说了一通。。。第二天，姥姥的病情恶化了……每个人对她都有些缓和了，姥姥自己彻底不能起来上厕所了，姥姥坐不起来了，姥姥也不再喊着出去了，姥姥的大便每天都在床上，姥姥的精神有些混沌不清，眼睛也不想睁开了……姥姥只有每天的“贞，娇，孩孩”。还没缓和多久，她们又烦了，因为姥姥叫她们的大多数时候叫进去却什么都不说，或者就是尿了拉了，于是她们就直接给套上了纸尿裤，让她尿吧，拉吧。

        姥姥临终前几天开始喊她妈妈了，姥姥晚上白天分不清了，终于最后那一天，姥姥什么也不喊了，二女儿知道事情不对劲了，她妈妈不行了，叫来大女儿一起给她妈妈洗澡，理发，大外孙给姥姥修指甲。修指甲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给姥姥倒了两次白开水喝，姥姥什么都咽不下去了，他妈妈说，妈你看丫头在旁边守着你的，姥姥竟然应了一声，那一刻我是有点想哭的，姥姥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是在听到我在旁边时，竟然有了反应。任谁都会感动。可是没过一会，他妈妈说姥姥额头的皱纹平了，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不行了，我看到了。姥姥额头很深的皱纹真的平了……姥姥的手放在胸前，她那里难受，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二女儿在那讲她们的故事，年轻的时候，姥姥是个能人等等，自己的故事，以及姐姐一家贫穷时对自己的依附，到现在的处处挤兑，自己的忍辱负重。原谅我不想长篇大论了。我没有这个心情。姥姥晚上死了，她们给她穿寿衣了，我那时看她的胸口已经不起伏了，但是她好像还有一口气，我很难相信，其实她已经死了，她两个女儿说:“妈，你醒醒，给你穿寿衣了，再等等啊”。老人已经心死了吧，精疲力竭了，回天乏力了吧。大外孙哭了，我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死亡，很突然，很突然。我和姥姥没有感情，我不想假哭，我也哭不出来，我只在旁边安慰正在哭泣的他。姥姥的两个女儿那天晚上没有哭，那天也是姥姥二女儿的生日，生日真的是娘的苦难日，我相信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她们没有哭，她们在商讨姥姥的后事，生前一直是二女儿照顾姥姥，现在大女儿和她丈夫想要办这个事，于理不公。他妈妈撑着没哭，硬是要自己办这个事，要不然村里人怎么说。原谅我不是很懂，也叙述的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女儿没怎么孝顺姥姥，一直都是二女儿在照顾，我也不能说她照顾的很好，因为姥姥最后受的委屈太多了。我还记得，大女儿的丈夫，在姥姥闭眼的那天，抱着他的小孙子悠然的抽着烟，这一点我真的很不理解，什么时候了还会有心情抽烟，没有感情，不孝顺就算了，为什么要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那么收钱的时候为什么又是一副勤快的样子?

      亲戚来的越来越多了，姥姥的两个女儿心中都各有打算，各有千秋，原谅我不懂，我不是当事人，我只知道她们两家暗自在争着什么，我不懂，一开始我是义愤填膺的，现在我麻木了，我是真的搞不懂了，亲人死了，我真的没心情去搞这些东西了。我相信他们的泪水是真的，但是我也明白姥姥即使没死，他们还是会嫌她烦的。

      送葬的队伍走了，我没去，我在家里守着的，姥姥走了，我相信每个人的泪水都是真的，可是我看着他们哭却没有一点感动，我甚至有点觉得姥姥幸亏死的早一点，要不然又该承受她花了一辈子心血养活的孩子们的嫌弃了。被嫌弃是她的不幸，可是离开的早一点却也是她的幸运。若儿女的泪水只是在自己死了才流，我没有否认这是假的情意，我相信那是真的不舍，真的泪水，可是有一点，我看不起他们！是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算很有作为，在老了的时候，一身疾病反不被待见，被奚落，是件可悲的事情。我还是羡慕我奶奶的妈妈，我太太，她一生无疾病，八九十了还从江苏走到山东看我奶奶，身体健康，儿女不操心，最后也只是安详的在睡梦中死去了。说到死法，谁都料不到自己会怎样死，但是人未死，心先死，真的太煎熬了。还有到死才知道悔悟的儿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