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
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随父母避乱香港。两年过去,家里的一点积蓄消耗殆尽,加之局势稍安,父母决定迁回上海。出于经济考量,打算留在香港读书的薇龙只好前往生疏的华贵住宅区,去向素未谋面的姑母寻求可能的援助。
而她的姑母梁太太,年轻时嫁给年迈的富商,有伤门楣,因此与薇龙父亲多年不通庆吊。也因如此,薇龙到香港两年,才第一次到姑母家。父亲与姑母积怨太久太深,已无缓解可能,薇龙此次求援的前景,实在不容乐观。
在走廊上忐忑的等待里,薇龙看到了姑母家的花园。“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长青树”,“纤丽的英国玫瑰”,还有鲜亮的虾子红的杜鹃花,暗绿,粉红,虾子红,柔和淡雅,“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组成一个井然有序,明媚美好的世界,这暂时冲淡了薇龙的紧张不安。
然而,“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淡淡的“不过”两字,暴露了薇龙微妙复杂的心绪。这里面有艳羡赞叹,一方草坪,却能布置得精巧别致,花木扶疏,纤秾相宜,层次色彩丰富,像“一只金漆托盘”;也有为反抗自卑而生出的些许鄙夷,姑母当年惊世骇俗之举所追求的富贵生活,不过如此罢了,远非薇龙的想象中应有的泼天富贵气象,也许此时的薇龙,颇有“彼可取而代也”之意,或像初到巴黎的不甘的于连。
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这被点燃起来的世俗物欲,就如那满山的红杜鹃,“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灼红,浓蓝,白色,浓烈里又有着大块的清新明亮。在初涉世事的薇龙眼中,这就是她的“未来”的应有的色彩,热烈光鲜,又有着清洁明快的底色。陌生的真实环境,被激发的陌生而真实的欲望和梦想,自然产生了“眩晕的不真实感”。
此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这份少女的不乏浪漫的怀想与感受,更是不真实的。它只是昙花一现,至此即成绝响。她此后的生活,只能是“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红与绿,构成了薇龙眼中风景的基本色调。那摧枯拉朽的红,那灼灼燃烧的欲望,最终决定了她的选择。即使在此后,被乔其乔的薄幸与滥情伤透了心,在走留之间千回百转之际,在深秋的凄风苦雨之中,海外面的天,已经不复有起初那明亮的浓蓝,而变得灰的灰,黄的黄,但是,薇龙目光的焦点,依然落在“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花园里最初的起心动念,历经数月上流生活的催化,至此落实为切实的现实选择:做梁太太的好学生,弄钱弄人,供养她的“爱情”。
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红色的热烈一以贯之,而绿色,却很快成了恐怖。
花园里的那一点清新明净很快遭遇了“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初次见面,梁太太刚遭遇了一次延揽男色的失败,盛怒之中,薇龙的出现又勾起家族积怨的记忆,劈头盖脸的抢白令薇龙脸热心凉,而斥骂丫头睇睇,更让薇龙明白了这里的“淫逸空气”里的潜藏危险,她也隐隐知道了自己依附的角色和代价。此时,“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青蛇和蛇信子的比拟,令人不寒而栗。梁太太的世界里,没有一丝暖意,弥漫的是深入骨子里的阴冷的算计。
搬到姑母家第二天早上,睇睇被撵之际,直接点明了薇龙“打替工”的角色定位。在铁腕处理了睇睇之后,“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睇睇,睨儿,包括薇龙,谁不是那些花朵,娇艳美丽?但是在梁太太眼里,,她们都只是被她恣意利用,任意处置的诱饵,她是没有一丝怜惜之心的。
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梁太太处理睇睇的无情狠毒,让薇龙看到了自己同样可能的不堪结局,内心更多了几分忐忑和迷茫。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绿得牛气的草坪,俨然是一种威势,起初花园里的产生的那点诗意荡然无存。在梁太太的骄横跋扈面前,薇龙那“只要我行的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的想法显得多么单薄可笑。那只在绿色大陆中糊涂地探索的小麻雀,就是薇龙自己吧。
而在此之前,初次相见,姑母在羞辱一番后,最终决定资助她读书。在那天的归途中,她眼中的世界曾经是多么的色彩斑斓啊。“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雪茄烟盒,雪茄烟丝,这是薇龙对即将进入的“上流社会生活”的想象。尽管姑母的淫威令人心胆俱寒,但谁能否认这也许是一个新的,更好生活开端呢?恍惚间,月亮成了栖在树间的凤凰。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许并不是传说吧。但是这月亮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这几乎成了她的谶语。希望着,迷惘着,然而终究,她说服自己,让希望成了底色。
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这晚的月亮白而晶亮,像她自以为清楚的内心。下一次月出,她初遇乔其乔。“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昏黄的月色,暧昧模糊。不同于梁太太其他朋友的乔其乔,给了薇龙不同的体验,她的心被他击中,乱了。玉色缎子被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的一见钟情,美好,诗意,有着令人心驰神往的模糊的不确定性,却又隐隐潜伏着某种破坏性,令人不安。
周旋于梁太太和司徒协们这些“虎视眈眈”的人们之间,经历了惊魂的钻石手镯事件,薇龙更看清了自己的角色:梁太太弄人的诱饵,这是她过上流生活的代价。只有乔其的爱,能给她“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所以,在月夜和乔其亲密之后,“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对薇龙而言,爱情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拯救。她离不开眼前的奢华生活,但深知沉溺其中的代价。她感觉自己在下沉,而这种趋势继续的最终结果,可能就是成为另一个版本的,她所鄙夷的梁太太。而对乔其的爱情,全然与现实的功利无关(至少她自以为如此),这使她得以在内心将自己与梁太太切割,将她从沉沦的恐慌和迷惘中拯救出来。
可悲的是,乔其可没有什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眼中的月夜迥然不同。“丛林中的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噜咕噜的响。”潮热的月夜,四起的虫声,蓝阴阴的月亮,喧嚣而诡异。乔其内心紧张,躁动,不安……于他,这只是又增加了一个猎艳的经验而已,所不同处,只在于这次更具危险性,但也因而更有冒险的成就感。包括薇龙在内的梁太太身边的所有“出色人才”,只是表现他魅力的徽章而已,他不在意增加数量。所以,他很快就心无挂碍地进入另一场艳遇之中。
眼前的风景里,“压缩”着多少“心机” ——读张爱玲《第一炉香》遭受重创的薇龙在病中也想到回家,“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家”的色彩清淡,有些俗气,但却温馨,让人安心。可是,“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她无法再回到那个简单清洁的“狭小的范围里”了。
薇龙的世界从此不复有明亮之色。表面上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种讽刺,实际是她“等于卖给了梁太太和乔其乔”。在小说结尾,在热闹的新春市场,有 “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色彩繁杂,冷暖相间,明暗参差,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 ,薇龙看到的,却只有头上那紫黝黝的蓝天,和天尽头紫黝黝的冬天的海,“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花园里的爽朗空气,那些明朗的向往,至此流变为无边的寒冷和黑暗。时光流转,景物变迁,物非人亦非,一个青涩女孩的成长心路,一个人的命运起伏的故事,就在一片凄清中结束,徒留无尽叹惋,“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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