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
温晏觉得,李明月的确是他见过的长得就很贵气的人。
不同于拿金玉名饰等繁杂贵品堆砌出来的雍容,她的脸上常年是一种欲望都能被满足后的倦怠感。
她只是站在那,别人都能看见她光鲜亮丽、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一生。
他坐在吧台角落,看到了一身月白色旗袍的李明月坐在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环绕于细腕上的佛珠手串流淌着月华般温润的光。即便隔了老远,温晏似乎也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浅浅淡淡的檀香味。
这个女人很奇怪。坐在红尘里,离污浊尘世很远,冷眼旁观。
那串佛珠好像敛了她的所有欲望,又好像是欲望都被满足后她的精神皈依。
他走了过去,扣了扣吧台朝调酒师说:“一杯情人眼。”
隔着调酒师的间隙,李明月分了个不轻不重、没什么喜怒掺杂其中的眼神给他。
他差点忘了。在她的清吧里,他们现在的关系仅限于是陌生人。唯有回到了她的那处住所,他们才会链接上最亲密的关系。
烈酒入喉即燃,一路烧腾至腹,久久不散的灼烧感。
情人眼里,泯灭不掉的暧昧,浓烈火热的滚烫,化不开的厚重欲色。
夜半时分李明月回到住所时,满室惨白的光照耀在端坐凝眸沉思的温晏身上,她随口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他在冗杂的混沌里抽身,迅速换了副讨好的假面:“想你了,就来了。”
敏锐如他,看到了李明月轻嗤而勾起的唇。
脱了鞋随手把包丢一旁后她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修长的脖颈勾出一道白腻曲线:“我哥又让人去找你了吗?”
他唔了一声,含糊过去:“也没什么事。”
聪明人的交谈点到为止。李明月也有了几分估量,浴室的墙分割着她并不明朗的声音:“我哥平时你避着点就行,别管。放心,钱我会按时打过去的。”
浴室的门正要被关上那刻,有道身影按住门把闪身进去了。
李明月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是那样,无悲无喜,无惧无怒。
当真就如她名字那般,是夜晚冰凉的湖水中映照的清冷月色。
但他见过无澜江水染上情欲时的动人。
“我帮你。”
他的指尖捏住了旗袍的盘扣,花洒淅淅沥沥的温水淋湿了李明月的衣裳,描绘出了躯体起伏的曲线。
浴室的白炽灯照得狭小的空间恍若白昼,稀薄的雾气衬得这方像是蓬莱仙境。
水珠顺着她的颊滑落到脖颈延绵至起伏间的山丘,而后被他尽数吻去。
窗外灯火辉煌,北风狂啸,乌云遮月。
温晏觉得热,焚烧的热感化作滔天的情欲无处宣泄。
李明月关掉了渐热的温水,推了他肩膀一把:“别在这发情。”
遗失的热度又逐渐烧腾起来,李明月在最后那刻突然用细碎的声音诘问:“温晏,点情人眼,恶心谁呢。”
他身下的动作缓慢了几分,对上她涣散的眼神,稍红的眼眶更刺激了他的欲:“哪敢,就是好奇,想试试什么味。”
情潮渐退,他听到了身旁李明月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听到了自己蓬勃的心跳不知疲休。
他是不知饱足的饕餮,以欲望为食,甘愿被欲念吞噬。
但他比谁都清楚,李明月才是这段关系里的主宰者。他得永远装乖顺从,应承说好。
不对等的灵魂,他该永远沉默而低眉顺眼。
说来好笑,李明月拥有着温晏所羡慕的一切。她得到了,可她不稀罕。
李明月有钱,她不爱钱。
温晏缺钱,他爱钱如命。
某种程度来说,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就醒了。他得赶在李明月起来前离开。
倒也不是李明月不待见他,的确是他自己在白天多的是事情要忙。
要维持别人眼中的大孝子形象,去医院看他卧病在床的父亲和照顾以泪洗面的母亲来博取同情心获得助学金的名额。
还要去刻苦钻研他的学业,渴望得到导师的眷顾而得到更多机会或者顺利毕业。
每当累得跟只狗一样,他就无比感谢李明月。
感谢金主事少还打钱利索。
因为金主的垂怜,他不用青天白日之下还要去打几份廉价的体力劳动工用得来的钱去补父亲昂贵的医药费住院费。
后来他又自嘲,白天的体力劳动和夜晚的体力劳动,不过都是卑微如他罢了。
那天早上温晏是被导师发来的信息吵醒的,导师让他下午带论文和资料过去。
他坐在被窝里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晨起反应,揉了揉鸡窝一样乱的头发,打字回了导师说好的。
穿好大衣要出门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残冬停驻,初春伊始。
他这才觉得自己在变老了,感知的能力下降得这么快。他已经很久没停下来看过出租房前那棵老树如何在夏日里荡起绿波,又如何在冬日里光秃秃的等待着皑皑白雪的装点。
那个曾经刻苦温润的少年,早就被他遗落在时光的角落里了。
温晏发觉春节放假期间李明月没怎么联系他,只在春节前夕给他打了五万块钱和寄了件深灰色的大衣,留言称不够再说。
虽然他一向知道她并不是个沉迷情欲的人,可那刻却觉得李明月真的是在做亏本生意。
他的活菩萨。他想。
出于某种对金主的表殷勤心态,他给李明月发了条微信问候:早安。吃早饭了吗,春天来了。
正想着李明月不会理睬他或也不会回那么快,温晏正要把手机放进裤兜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明天我来接你,去个地方。”
那晚温晏出乎意料地失眠了。
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在室内清晰可闻,疲惫的身体囚禁着躁动的灵魂。
温晏烦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光脚踩在透着凉意的地板上。
他租的房子并没有像李明月小别墅那方巨大的落地窗。
从窗前俯瞰整个城市的时候,世人如蝼蚁,而他是上帝。
此刻他只能透过小小的四方窗,听到静寂凌晨里,货车滑过高速公路时的刺耳鸣笛声。
所以他怎么甘心。
他真想问问那个拥有着世间最好的一切却戴着佛珠手串的李明月,你到底在想什么。
枯坐到清晨熹微,温晏强打着精神去洗漱开始换衣。
坐上李明月那部停在他出租房旁的宝马时,他生不出一点喜悦。他只是觉得由内而外都是疲惫,却又得逼迫自己以最好的状态面对她。
他知道自己长了张李明月喜欢的脸和有李明月喜欢的身材。
闭上眼睛小憩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李明月偶尔投落在他脸上的、打量的目光。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问。
他也什么都没说。
温晏没想到李明月让他跟着她来的是一处寺庙。
鼎盛的香火气息熏着偌大的佛庙,佛祖的供像庄严而神圣。
玉簪将长发挽成髻,李明月跪在莲花垫上,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那一瞬间他看着庙宇之内的李明月如芸芸众生一样对着佛祖许愿不禁觉得有几分可笑,原来你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温晏不敢许愿,他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听到他愚蠢的愿望。他知道自己不心诚,便没有多加妄想,得到佛祖保佑。
他的贪念太多。更何况,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靠许愿。
虔诚的信徒啊,你究竟是在拜佛祖,还是在拜你得不到的欲望。
那么你呢,李明月。你也会有求之不得的东西吗?
寺庙内的功德箱旁还有一处求签摊,他好奇看了一眼正要跟上,下一秒就看到李明月停下了脚步。
她捧起了签杯,同那个守摊的道士说,求姻缘。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尺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道士眯着眼看签文捋着他那小山羊胡,有些神秘莫测的样子:“施主的签词……冻尺之寒枝上不肯栖,其寂寞沙洲亦冷...”
温晏还惊讶于她一系列的操作和那句“求姻缘”里,抬眼就看到垂着长睫摩挲着腕间佛珠的李明月。他不确定道士那些解释李明月有没有听进去,反正他听得一知半解。
结束的时候,李明月平静地道了谢,朝功德箱放了几张心意。
温晏好奇也想抽一次,摇到的签文刚掉落出来时李明月就喊了他一句说:“回去了。”
尚未来得及解签的签词静静躺在道士纹路横生的手心里,他看到了签文。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回去的路上是李明月先打破静寂的,她问:“温晏,你信吗?”
他想起了道士的解词,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信还是不信好。嗫嚅半晌说了句囫囵话:“唔...命都是自己的,什么不得靠自己争取啊。姻缘嘛,这个不好说……但我的大小姐,谁能不爱你呢是吧?”
刚说完后他就有点后悔。李明月这样的人,她要什么别人不都是亲自送她面前的。
幸运的是李明月也没多想他的话,只是她似乎看了他许久许久,才挪开了视线看着车窗外飞逝过的景又沉默了下来。
光影跃动在她脸上时深时浅的描绘,美得不像话。
快到家门口时,李明月又开口了:“你父亲那怎么样了。”
“过两天会安排最后一次手术,医生说会尽力的,也算让我妈做好心理准备吧...毕业论文也过了,挺顺利的。”一谈到这些个关于钱的衍生话题,温晏那种从心底蔓延开的无力感就越发强烈。
“挺好的。”她顿了顿,叫住了即将要下车的温晏:“去我那吧。”
刚进到屋内温晏的衬衫纽扣就被李明月解了一半,迷糊间褪下所有衣物的时候,他看到李明月的视线定格在那件铺在地板上的深灰色大衣上。
李明月在他们每一次的温存里都不会明艳的媚喊,即便是极致的欢愉里,她都是紧蹙着柳眉,忍到牙关战栗浑身颤抖也不会泄出半点声音。
可这次不一样。半晌温晏听到了她低低的、如泣如诉的喘息。她咬在他的肩窝上,留下一排泛着血色的牙印。尖利的指甲顺着他的脊骨下划,细微尖锐的疼痛更唤醒了他的欲念。
云端里,她对他说:“温晏,交易结束了。”
闻此言,他身下的动作不再克制隐忍,刹那间欲望开出一朵血色的曼陀罗。
她手腕的佛珠一下一下磕在他的肩骨上,他闻到了那股让他心安的檀香味。
“好...结束了。”
热意上涌,因而他错过了她话里的深意。
貌似终于对等了的两个灵魂,他站在对立面,听出了终止。
所以他在她身上索取最后的快乐。
温晏带母亲回到家乡那个城市的第一个月,研究生同学群里的人在某个晚上说起学校附近那间清吧老板娘的八卦。
他的眉心一跳,问怎么了。
几人七零八碎的讲述拼凑了事件的过程。
那晚穿着朱色旗袍的老板娘美艳风情,走到台上大概想向顾客昭告什么,还没说两句就有工作人员匆匆上台,朝她耳语了几句,她又下台了交给别的工作人员控场。
温晏想起来那个晚上他收到过几通未接来电。
他有些怅然若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从助教走到了讲师的职位,功成业就,却始终没再谈过什么伴侣。
在那几年,李明月的清吧分店开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开业那晚他曾去点了一杯情人眼,调酒师还笑说客人觉得酒名轻浮,挺少人点这个的。
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吗。烈意灼烧的感觉太过强烈,他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脑子混沌一片,某些刻意遗忘的场景反而清晰起来:穿着朱色旗袍的李明月站在清吧的舞台上,她想向来者和这个世界昭告一段隐晦的爱意,可是主角不辞而别。
火红的烈焰升腾燃烧殆尽,落一地荒凉的灰。
这是温晏对情人眼的评价。也是他和李明月的结局。
第二天上完课后,有几个学生拿着柏拉图的《理想国》来跟他讨论。在一片嘈杂的交谈声里,某个学生的询问反而逐渐清晰起来:“老师,你认为的理想国是怎样的呢?”
忽地他陷入了沉默。不是为着答不出来学生的问题而沉默,而是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与学术无关的风月。好一会才指了指窗户外边,暮色里露出了浅浅痕迹的那抹月牙。
学生都笑了,说他真会开玩笑。
可是只有他自己醒悟了。
他的明月,他的理想国。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