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昆明,能讲述的
昆明好像没有什么可讲的,但似乎又是说不尽的。它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建城也有千年的历史,但是总让人感觉不到岁月的气息,不像都城北京,单单一座紫禁城就可以追溯数百年,更不必说那些被铺在路上,默默任人踩踏的石板,或许可以追溯到千年。而昆明呢?只有很多传说中有上千年历史的古迹,只能在书上看见点“茹毛饮血”、“刀耕火种”这类表示昆明还有点历史的词语,现实中很难见到能见证历史的实物,这难免会使昆明人尴尬,以至于一提起这个话题就“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昆明的确又是说不尽的。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缩在中国的西南边陲,顶着个“省会”的名号好不威风。但是无论就哪方面而言,这个省会的确不如全国绝大多数的省会,甚至比不上非省会城市,这就令人难受了,可能还有点伤自尊心。可就是这么一座小城,让著名作家汪曾祺居住了七年,也让沈从文对这里的云发出由衷的赞叹。
气候自然是昆明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春城”这个名号早已响遍全国大江南北,或许还响到了国外。不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是没有办法切身体会到“春城”二字的。在夏天,当全国上下的人们都在拼命寻找空调的时候,昆明人却在对着最高温26度的天气抱怨“太热啦”。这一声“太热啦”在外省的人们看来似乎是在无病呻吟或是变相炫耀,但是对于从小到大都生长在这里的人来说,26度的确会让人感到燥热,让人“滋滋滋”往外冒汗;而到了冬天,当北方的人们都裹成一个个球,在街上臃肿地行走时,昆明人一般只穿保暖衣、毛衣再加上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外衣就出门了,娇气一点的女孩子可能还会围上围巾,不过是决然不会有人穿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即使冬天的气温极少低于10度,昆明人还是会一边跺脚一边喊着“太冷啦”。在这个“大温室”里面成长起来的人们,就像这里四季不败的鲜花一样,很娇嫩,禁不起什么大热大冷,更禁不起遮天蔽日的雾霾。
在如此环境下形成的方言,自然是侬而软的。昆明话属于北方方言中的西南官话区(少数民族语言除外),和现代汉语普通话在语法和词汇上的差别不多,外地人听那么几个星期也就懂了。不过昆明话虽然易懂,却也有趣。
昆明话是不分平舌音和翘舌音的,“四”和“士”不分,“私”和“师”也不分。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很多人连不圆唇的“i”和圆唇“v”都分不清,因此当很多人昆明人说“国家大剧院”时,往往会说成“国家大妓院”,让人哭笑不得。
前后鼻音也是令昆明人十分头疼的东西。不知道是鼻腔结构天生特殊还是怎么回事,昆明人一般是发不出后鼻音的,“浪花”变成了“烂花”,“上床”变成了“上船”,搞得好像人人都有自己的私人游艇一样。
昆明话里的语气词也是格外地多。在大街上,经常会听到“买买三三”这种表示强烈感叹语气的词,而在和昆明人的对话中,也经常能听得“嘎”、“该”、“呢”、“格(原字为“格”字旁边加一个“口”)是”这些独有而柔软的语气词,让人好像坠入一片棉花中。除了语气词,昆明话还特别喜欢用四字词语来形容对象,比如用“红白滥胀”来说肥胖的人,用“绿茵干霞”来说明对象绿得实在过分,用“憨咪日也”来对对方进行挖苦和讽刺......在这些独有的词语中,有很多都是从古代汉语中留存下来的,比如用来形容一个人或者一个东西血迹斑斑的“血胡淋拉”就出自元杂剧《堪头巾》,而说一个人太“神”了的“神”,则取东汉《说文解字》中“人精神不正常”之义,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昆明话很土气,说好听点就是有一股泥土的气息。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昆明人在各种场合说昆明话,就连长水机场这种国际化的机场也难逃昆明话的魔掌。外地人往往会被这些方言搞得一头雾水,而相关工作人员却好像对这些“一头雾水”们爱理不理,或者最多用“马普”也就是带有浓重昆明话口音的普通话进行翻译,对方要是再听不懂,那就没有办法了。
同样都是和嘴有关,语言是从嘴里面出来的,而美食则是进到嘴里面的。昆明的小吃似乎并不是很多,尽管表面上看着很多,但是真正产在昆明的却实在是不多。最著名的过桥米线不产自昆明,产自云南的另外一个城市——蒙自。真正属于昆明的,恐怕只有菌子和小锅米线了。
汪曾祺先生在《昆明的雨》一文中写道:“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
的确,一到夏天,菜市场上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菌子,除了汪曾祺先生所说的这些,还有鸡油菌、见手青、红见手等外地人没有听说过的。其中,红见手和见手青是极香的,嚼之如入仙境。但是这两种菌也是最毒的,一般昆明人在烹调时,都会先用水清洗,然后放入油里炸,经过一系列较为复杂的去毒程序后,方敢放上餐桌。可即使是这样,这些菌子的毒依然除不干净,于是敢于尝试这些菌子的人,也只能夹几小片放在嘴里,然后任牙齿将其缓缓碾碎,吞入胃里,在口中留下人间天堂。如果还想吃,恐怕得隔上几天,否则嘴里的人间天堂就要变成真正的天堂了。
干巴菌则是菌子中最好吃的。这种菌子名字十分难听,长相也十分难看,皱皱巴巴,颜色黑不溜秋,摆在路边就像是被牛踩了的蚂蜂窝,让人不敢多看上一眼,生怕倒了自己的胃口。但就是这么个东西,竟然可以卖出上百元一两的价格。如此一个丑物,在炒锅里经过和小米辣的恩恩爱爱之后,竟然焕发出了无穷的生机。夹起一块放入嘴里,舌头马上回感受到来自小米辣浓浓的恶意,紧接着,便是混着小米辣辣味的干巴菌的香。这种香是无法言说的,是沁人心脾的,是一种在灵魂深处搅拌着自己味蕾的香。在这种香的陪伴下,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吃下两大碗饭。
当然,菌子的价格一般都比较高,普通人家是不能顿顿都吃的,而小锅米线就不一样了。小锅米线价格便宜,做法简单,昆明的每一条街上都一定会有做小锅米线的餐馆。
把铜锅放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上,在里面加入自制的汤水,然后加入韭菜,煮一段时间后,再将米线放入。再过一段时间,则加入事先捣碎的肉末,然后再放入辣椒等调味品,待米线出锅,浇上红油放上“帽子”,一碗香喷喷的小锅米线就可以上桌了。
在燥热的夏天,很多人都会淌着汗,大口大口吸着小锅米线,满嘴都是或咸或辣的顺滑感。要是不小心,额头上的汗珠还会顺着鼻梁骨,滴进汤里面。这个时候,店家给的餐巾纸就有用了。一般来说,店家会给每一位食客两到三张餐巾纸,如果只有两张,那么一张拿来擦嘴,另外一张就用来擦鼻涕,汗就只能等着自然挥发了;如果是三张,前两张分别用来擦嘴擦鼻涕,第三张则用来抹抹脸上,甚至是脖子上的汗。在冬天,小锅米线则成为了御寒的极佳美食。“老板!整一碗米线,要焖肉呢!”“是啦,你间消等着,一哈就整上来啦!”在四处冒着水蒸气的小店里,食客和老板见相互拿方言喊着话,老板勤脚快手地煮着米线,食客微微泛红的脸上挂着几分焦急。待到米线上桌,食客就从旁边的筷桶里抽出两根筷子,在桌面上顿两下,然后灵巧地将米线表面的焖肉、红油等“帽子”通通拌进米线里面,便开始大快朵颐。等吃完,食客早已是满身大汗,粗一点的人用手背往嘴边一抹,便脱下外衣走出店铺;文雅一点的,就用餐巾纸擦擦嘴,慢慢脱下外衣,哈着白气走出店铺。
米线是和昆明人的故乡情结连在一起的。那些出了省的人,一看见饭店的招牌上写着“米线”二字便激动,兴冲冲跑进店里点上一个大碗,结果等来的却是昆明人叫的粉丝。这些人一脸失望,大好的胃口一下子就没有了,而店老板则不解地看着这个刚才还一脸笑容的愁苦人。昆明人的胃被昆明的小锅米线紧紧地拴着,无论走到多远,只要一看见“小锅米线”四个字便会口舌生津,回想起以前甩开膀子的点点滴滴。
昆明不好玩,但是昆明人却很会找玩场。昆明人的懒是很出名的,但是在找玩场方面,昆明人是很勤快的。玩场这个词是从红楼梦里面传下来的,指的是好吃好喝还在好玩的地方。文化巷绝对算是昆明的一个大玩场。白天这个地方人还不多,一到晚上,年轻人们便蜂一样涌进这个约百米长的小巷子里面,钻进各式各样的酒吧和清吧,点上几瓶洋酒或者洋啤酒,在这里野一晚上。那些曾在这里品茶写作的西南联大的教授们绝对想不到,曾经一个幽静的地方,现在竟然会如此地热闹。
丰宁小区附近的烧烤摊也是昆明夜市的一绝。一到晚上,无数的烧烤摊就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有牛肉有羊肉有猪肉,也有韭菜茄子娃娃菜,还有鱿鱼生蚝罗非鱼.....你能想到的烧烤种类应有尽有。随便找一个小凳子坐下来,和朋友抱一箱啤酒摆在旁边,点上几大串荤菜,吃他个昏天黑地,喝他个灯红酒绿,在一片呛人而喷香的云雾之中体会霓虹灯下难得的“原始”生活,让每一个人都变成狄俄尼索斯,在狂喜和疯癫之中尽情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本能,在孜然和辣椒之间享受最古朴的感觉快乐。
除了躁动和喧嚣,昆明也有安静和平缓的玩场。昆明一向是个没有文化的地方,不仅没有出过著名的文化人,连描写这里的诗句都很少。南京有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西安有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杭州有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开封则有白居易的“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而关于昆明的诗句,似乎除了“金马何曾半步行,碧鸡那解五更鸣。侬家夫婿久离别,恰似两山空得名”外,极少再有提及昆明的诗。不过还好,明代文人杨慎在《升庵诗话》里面评价此诗作者郭文写诗有“唐风”,这似乎也就间接肯定了这首《竹枝词》写出了昆明的神韵,由此可见昆明的确不能算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
不过还好,还能在昆明找到几个有文化的玩场,麦田书店就是其一。麦田书店坐落在天君殿巷内,这是一个昆明人都不一定能找到的地方,也就保证了书店的清净。这家书店不大,三四步就能从头走到尾,但是老板却是一个非常有品位的人。书店里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书架和书占领了,这里卖的书品质都比较高,如果不是真正的阅读爱好者是绝不会花费时间来寻找这么一家小书店的。这家书店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却十分有名。在上一个十年,《孤独的星球》的一个编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家书店,在“鬼鬼祟祟”地问了几句话之后,便悄然离去,再之后,“麦田书店”便登上了这份著名的杂志,走向了世界。可是老板却似乎对这不是很感冒,依然坚持睡到中午才起床开店,依然是坚持晚上七点准时关店,依然不对只看不买的客人发脾气,依然把它当做书店经营而非图书市场。著名诗人于坚就经常来这家书店,他很喜欢这里,他觉得麦田才叫书店,大型书城只能是图书市场。
除了麦田,去年新开的大象书店也是一个不错的玩场。老板都是颇有成就不经常在国内的建筑师,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开了这家独立书店。大象书店的规模要比麦田书店大不少,但书的品种却没有麦田书店多。这里的菊花茶所使用的菊花据说是老板的母亲在泸沽湖畔亲自种植的,泡出来的茶水清香可口。
昆明本该是一座悠闲的城市,但是自从加入了现代化大潮以后,悠闲不再是悠闲了。悠闲成为了一个推销的噱头,悠闲成为了一宗不可饶恕的罪恶。每天,昆明的大街小巷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无休无止的蓝围挡和拆房子扬起的灰尘。昆明正在变得越来越喧嚣,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昆明人处于深重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想要继续懒下去,好好地享受这难得的阳光和气候,另一方面,国际化大城市的诱惑却又抽打着昆明人慵懒的灵魂,让昆明人不得不从慵懒的哈欠中醒来,疲惫地追求着永远看不见的现代化;一方面,昆明本身就是土气的,这恰恰是这座城市最好玩的地方,另一方面,追求洋气的步伐却一天快过一天,天天都在“跨越”,天天都在“引资”......
昆明人似乎感到无所适从了,每一座崛起的大楼背后都深深隐藏着昆明人的焦虑,每一趟奔驰的地铁里面都装满了本来悠闲的灵魂。但愿所谓的“现代化”,不要把昆明变成一个奇怪的钢筋水泥混合体,但愿在现代化过后,每一个昆明人依然能够“诗意的栖息”。
昆明似乎没有什么好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