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皂白3

青红皂白3

十来岁的米红占着自己的得天独厚，很是风光了一番。

她小小年纪，也很喜欢当着父亲同事的面高谈阔论。她们小时候，家里的来客基本上都是父亲的，小镇上的知识分子，那些学校的老师。他们在客厅里高谈阔论，米红和米青便在母亲的训诫之下端几杯茶过去，热情地招呼一声，再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业去。吃饭到时候，她们再出现在饭桌上，也是一声不吭，飞一般的吃完饭，做自己的事。大人说话小孩听，大人放屁小孩闻——母亲的规则意识很强，她们不得随便插话，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

米红在这个时候是很不管不顾的。她听到自己能听懂的话，便不顾母亲的眼色，很积极地加入进去了，因为父亲还在场，来客往往被米红小大人似的语气与见解吸引到了，也很是欣喜，便故意引她说话，米红便愈发得意了。这时候，她便不去管母亲那阴晴不定的脸色，横竖还有父亲在呢！父亲领略到大女儿的一番胆识，也小小的骄傲了一把，便不再阻拦了。

真正对身边的各种声音充耳不闻的，是米青。她一直习惯了看母亲的脸色，哪怕是近在咫尺，她也听不见母亲和邻居聊了什么，更不要说去有意无意听大人讲电话，以及那些察言观色的小技巧了。她这种心态直接导致了成年后每一次重大场合都悄悄找个角落静静坐下，以一本闲书开头，以一段遐想结束。

在家庭关系中，年幼的米青一直有一种错觉，她以为母亲是主宰全家人生杀大权的灵魂人物，不然为何父母每次吵架，都以母亲的大声指责，甚至是砸破家里的有价物品为收场？

而父亲在每一场有意无意的战火之中，始终就是服软，做小伏低。战火如果继续延伸的话，母亲就会回娘家，而父亲还要想办法把母亲劝说回家。这种劝说当然也是迂回曲折的，好歹他们都是读书人，那个阶段，彼此还又是同事。

有一个著名的事件就是母亲在和父亲吵嘴时，正吵在兴头上的母亲把一盆衣服扔到河里就决然地回了娘家。父亲后来不辞辛苦地把那一盆衣服都打捞上来，用袋子装好，让米红第二天去上学时，顺便把那个袋子送到母亲的娘家去——他们两家离得十分近，米红只要顺道送过去就可以了。这点小事交代给人精似的米红，她一定比父亲期望的还要好。这一点，父亲是深信不疑的。米红果然顺利完成了任务，她还给父亲带了外婆的口信——下班去吃晚饭。

母亲被父亲这种举动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至于再把衣服扔到水里了——再扔了衣服应该就无人去打捞了吧！她把衣服洗好了，晚上，父亲经过外婆家门的时候，外婆就要留下父亲吃晚饭了，吃好晚饭，外公外婆一起把他们送到家门口，父亲就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拎着衣服袋子哼着小曲回家了。

这件事一直到多年之后两个儿女都成家了，女儿们双双携夫带子不远千里回娘家过年，父亲母亲都坐在沙发上，享受孙子孙女撒娇承欢，看着女儿女婿玩起隔座送钩春酒暖的把戏，也颇有几分感慨和释然。

米红便特意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当年父母也闹过，有几次还很凶，甚至要靠外公出面调停。当然还有一层原因是外公外婆都在一个生产队，只要父亲的喉咙稍微响一点，他们就听到了。外婆还要开玩笑，说父亲一跺脚，地球都要抖三抖。——父亲对老两口还是很尊重的，他们也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女婿的。

米红知道，上了年纪的父母，面对那些陈年的往事，无论当年是否波暗涌浮动，如今都是他们的夫妻共同携手走过的人生旅途中不可多得的风景，他们隔着悠远的岁月对所有的往事付与宽容一笑。

但年幼的米青不知道，她以为母亲总是占在上风。因为母亲的喜怒哀乐是那么强烈地影响了她，简直成为她行为的导向。那也正常，因为母亲不单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启蒙老师。那些年母亲经常在饭桌上讲爱斌成绩不好，考试开始十分钟之后，发现他试卷还是一片空白的。他们的邻居五岁的儿子海涛也不聪明，那天他经过时，母亲逗他：2+3等于几？那个孩子竟然也答不上来。

米青在母亲这种话语权的引导下，简直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吃饭。尤其是当她考试也不好的时候。她知道，母亲一定是知道的，她的老师全都是母亲的同事。她们在谈笑之间，将孩子们的一切动态都明察秋毫。她不止一次在母亲那个卧室的五斗橱里翻出她们的习作本和试卷，米青每次都偷偷把自己的本子抽出来，撕掉。哪怕毁掉习作本和试卷，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她知道母亲评价学生也好，自己的孩子也好，唯一的标准就是成绩好不好。她活在巨大的学习压下，看不到头上的四角天空之外的一点色彩。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米红和米青就在潜意识中走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

米青一直觉得她们俩小时候的关系并不好，大概也和隔壁艳霞和红霞差不多，本质差不多，只是表现形式有异而已。不然，儿时的米红怎么那么喜欢去向母亲告状呢？不然，初中时的米红怎么会在和同学的通信中吐槽照顾妹妹的烦恼呢？

直到十来岁，米青突然明白了，姐妹俩轮流向母亲告状是没有意义的，她读到一则童话：两头小熊把一只饼交给狐狸，让狐狸给它们分成等大的两份。而狐狸却捉弄了它们俩，在调整的过程中把这块饼吃光了。如果一定要类比，她觉得她和姐姐就是两只小笨熊，不计代价去讨好狐狸，而在这场对峙关系中，母亲当然就只能充当那只狐狸了。

她们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上，一致对敌——她想。她从此不再去为了刻意讨好母亲而指责对方了。不过她这番隐秘的良苦用心，当时并没有获得米红的回应，或者是说，众星捧月的米红根本无暇花更多的精力在姐妹关系上，她忙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