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船长!
海,永远是那种单调的灰蓝色,与天空的界限模糊不清,仿佛一块巨大的、褪了色的幕布,将这座小小的孤岛紧紧包裹。风是这里常年的住客,呜咽着穿过礁石的缝隙,吹动着岛上唯一那座低矮石头房子顶上稀疏的茅草。这就是石海生的世界,十几年了,日升月落,潮涨潮退,从未改变。
他站在岛上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像一尊被风蚀雨琢了千百年的石像,眺望着西北方。那里, 海天相接处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被海浪反复冲刷的沙滩沟壑。那双眼睛,年轻时想必是锐利而明亮的,能穿透海上的迷雾,如今却常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名为“乡愁”的薄雾。
“老伙计,今天那边天气不知道怎么样……”他喃喃自语,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脚边一只瘦小但精神的金黄色土狗。小狗名叫“阿黄”,是他在这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活物伴侣,此刻正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布满老茧的脚踝,尾巴轻轻摇晃。
石海生是退守到这座岛上的。当年,局势纷乱,他所在的船只与其他同伴失散,最终搁浅于此。这一住,便是十几年。他用岛上的石头垒起了遮风挡雨的房子,用破旧的渔网和自制的鱼叉延续着海员的技能,靠打鱼为生。生活简陋到了极致:石屋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灶台,几个磨损严重的搪瓷缸子,还有一只他视若珍宝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他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联系——几张泛黄的照片,一封字迹模糊的家书。
他最常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望着大海,思绪飘回那个有青石板路、袅袅炊烟的故乡。那里有祖屋带着湿润青苔气味的天井,天井里有一棵他童年时种下的石榴树,每到夏天,榴花似火,秋天则挂满咧开了嘴、露出晶莹籽实的果实。屋后,是连绵的青山,山上曾有他奔跑嬉戏的足迹……想着想着,他那严肃的嘴角会微微上扬,但随即,那点微光便会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落寞取代。回不去了,他知道。那片故土,隔着的不只是这片海。
这天下午,海风比平日温和些。阿黄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冲着岛的另一端一片小小的沙滩吠叫,不是警告,而是带着某种好奇。石海生疑惑地望过去,随即愣住了。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赤着脚,小心翼翼地在沙滩上行走,不时弯腰拾起一枚贝壳。
哪里来的孩子?石海生心里一惊。这座岛,除了偶尔远远经过的渔船,几乎从未有外人踏足。
他迟疑着走近。小女孩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没有害怕,只有纯净的好奇和一丝闯入未知领域的羞涩。她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像落入了星辰。
“老爷爷好。”她的声音清脆,打破了海岛亘古的沉寂。
石海生有些无措,只是点了点头。“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跟爸爸的船出来玩,橡皮艇漏气了,漂过来的。”小女孩指了指远处海面上几乎看不见的一个小点,“我看到有岛,就游过来了。”
短暂的交流中,石海生得知女孩叫陆晓星。或许是阿黄的亲昵,或许是老人身上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让晓星感到安心,她很快便和这只小黄狗玩在了一起。她在沙滩上奔跑,阿黄欢快地追着她的影子,吠叫声里充满了久违的喜悦。看着这一人一狗,石海生冰冷了许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暮色渐起,石海生生起了火。他用今天刚捕到的最新鲜的鱼、海虾和几只肥美的贝类,为晓星做了一顿简陋却充满诚意的海岛烧烤。鱼被刮鳞去内脏,用削干净的树枝穿起,虾和贝类则直接放在火堆旁灼热的石板上。火焰舔舐着食物,发出“滋滋”的声响,海鲜特有的咸鲜香气随着海风弥漫开来,诱人食指大动。
陆晓星吃得津津有味,这是她在城市里从未体验过的原始风味。火光映照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也映照着石海生略显柔和的面部线条。
“老爷爷,您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晓星好奇地问。
“嗯,很久了。”石海生拨弄着火堆,声音低沉,“还有阿黄。”
“您不想家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老人尘封已久的话匣子。他告诉晓星,他以前是海员,在大海上漂泊。但他的根,不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疆域,而是在海的那一边。
“我的家啊……”老人的眼神变得悠远,声音里充满了回忆的暖意,“有一座带着天井的老房子。夏天,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到天井里,汇成小水流,我和弟弟就光着脚在里面踩水玩。天井里那棵石榴树,是我出生那年爷爷种下的,比我年纪都大。开花的时候,红艳艳的,能照亮半个院子。到了秋天,石榴熟了,又大又甜……屋后面,就是山,不高,但树木葱茏,春天有笋,夏天有野果……”
他描述得那样细致,仿佛那些场景就刻在他的眼皮底下,一闭眼就能看见。陆晓星托着腮,听得入了迷。她从老人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向往与眷恋。那不仅仅是想家,那更像是一种灵魂对归处的渴望。
“那您为什么不回去呢?”小女孩天真地问。
石海生沉默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沉重的、成年人世界的无奈与阻隔,不是一个孩子能够理解的。他转移了话题,教晓星辨认天上的星星,告诉她哪颗是北极星,如何依靠它辨别方向。
晓星的父亲最终循着灯光找到了小岛,千恩万谢地带走了女儿。临走时,晓星抱着阿黄,依依不舍地对石海生说:“老爷爷,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石海生只是挥挥手,没有回答。他看着那小船消失在夜色中,感觉刚刚热闹了几个小时的岛屿,重新变得空旷而寂静,甚至比以往更加蚀骨。
然而,陆晓星兑现了她的承诺。此后,她几乎每隔一两个月,都会随着父亲或亲戚的渔船来看望石海生。每次来,她都会给老人带一些岛外的新鲜东西——一包白糖,几块柔软的糕点,一本新的连环画,或者只是一些有趣的见闻。她成了石海生与外面世界唯一的、柔和的链接。
石海生则带着她赶海,教她如何看潮汐,如何从礁石的缝隙里找到最肥美的海蛎子。他给她讲更多大海的故事,讲他年轻时航行遇到的奇观,但讲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有天井、石榴树和青山的家。在他的反复叙述中,那个故乡的形象在陆晓星的脑海里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仿佛她也曾在那里生活过。
时光在潮起潮落间悄然流逝。石海生更老了,腰背佝偻得更厉害,眺望西北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一次,在晓星来看他时,他郑重地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拿出那张最为珍贵的、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穿着长衫的严肃男子说:“这是我的父亲……他要是还在,应该……唉。”他又指了指照片背景里那模糊的屋檐,“看,这就是我说的天井,虽然看不清,但它就在那儿。”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唏嘘。晓星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老人那看似坚韧的生命,正在如同岸边的沙堡,被时间的海浪一点点带走。他守望的,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一个回不去的时代,一段剪不断的情感脐带。
最后一次离别时,石海生异常平静。他把那个铁皮盒子交给了晓星。“晓星,这个……你替我保管吧。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去到海的那边,找到那个地方,替我看一眼,那棵石榴树,还在不在……”
他没有等到晓星下一次的到来。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海风依旧,浪涛依旧,他躺在石屋的硬板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枕边是晓星上次带来的一条柔软的灰色围巾。他终其一生,也未能跨过那湾浅浅的海峡,未能再踏上那片承载了他全部童年与思念的土地。阿黄守在他的床边,哀鸣了整整一夜。
……
几年后,一个宁静的夜晚。已经长成少女的陆晓星,再一次踏上了这座孤岛。时过境迁,两岸的关系早已冰消雪融,通航、通商、探亲……曾经的阻隔已成历史。
她独自一人,走到老人曾经日夜眺望故乡的那块岩石上。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永恒的、寂寞的哗哗声。天边,一轮孤月清冷地悬挂着,将皎洁而冰凉的光辉洒满海面,也照亮了她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
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仿佛都没有变。石头房子还在,只是更加破败;海风还在呜咽,只是再也带不来那声沉沉的叹息。
“海生爷爷……”她低声呼唤,声音瞬间被海风吹散,“您可以回家了……现在,哪里都可以去了。”
可是,那个想要回家的人,已经不在了。
阿黄已经很老了,它蹒跚着走到晓星脚边,用头轻轻地蹭着她,喉咙里发出哀哀的、仿佛呜咽般的低鸣。它还记得这个女孩,记得那些曾经给这座孤岛带来短暂欢愉的时光。晓星蹲下身,紧紧抱住这只同样在思念着老人的小生命,泪水更加汹涌。
她望向西北方,那片老人穷尽一生凝望的方向。月光下,海面铺成了一条银亮的路,仿佛直通彼岸。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固执的老人孤独的背影,与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山水,在历史的烟云中,在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里,最终融为了一体。他的守望,至死未休,却也在某种意义上,以一种遗憾而永恒的方式,锚定了两岸之间那血浓于水、无法割舍的深情。
守望者长眠于他曾驻守的岛屿,而他所遥望的故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也是必将到来的团圆。只是这团圆,他来迟了。海浪声声,如泣如诉,既是挽歌,也是这漫长等待终于落幕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