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口述:没有主持春晚,其实挺意外的
这一季《朗读者》开始的时候,我焦虑得不得了,因为第一季反响太好了,盛名之下,你还能怎么去做第二季?
第二季的开篇,也遇到了不少的困难,不光是经费的问题,很多别的困难。但我觉得还是咬牙要做。
为什么一定要克服所有的困难去做这件事情呢?
因为有很多人在等,很多人会问,怎么没了?它应该继续往前走,让喜欢它的人看到。
和其他节目比起来,《朗读者》的意义在于能够“见人”,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创作里面,最触动人心的就是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宝贵了。人的精神、人的品质,还有人的遭遇,这是我能够倾注我所有心血去做的。
我对内容有一种别人不太能理解的狂热,比如说我们的嘉宾采访大约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意味着听打稿可能有两万字左右,甚至三万字。
我要把那三万字的稿子反复看几遍,然后根据那个语境开始划稿,每一个字都是我一个一个划出来的,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会觉得不舒服。
你问我有没有发过脾气,我记得有一次把一个导演训哭了。
我们有一个嘉宾丘成桐,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家之一。他曾经是哈佛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到现在依然活跃在世界的数学领域。
我觉得这样的嘉宾能够请来很不容易,来了以后,他朗读《归去来辞》,大屏幕上用竖版把读本打出来,跟随他的朗读,一行一行字出现,但那个字幕和朗读的速度永远对不上,一遍、两遍、三遍,那个数学家很耐心,一遍读、两遍读、三遍读。
整个结束之后,我记得我当时特别愤怒。我就说太不专业了,怎么可以这样去浪费大家的时间,我说你知道丘成桐对世界意味着什么,他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因为我们耽误了他很多时间,他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那也许就是人类的一大步,对吗?
当时发完脾气过后我也会有点内疚,我可能太以专业性为目的,这个会让我不经意伤害到不少原本很喜欢我的人。
我们最后一场录制是在今年的6月9号,录完最后一个嘉宾,时针已经指向了6月10号的凌晨两点了。大家就稍微庆祝一下,很多工种就散了。
最后二十几位核心导演留下来,就在舞台上,我说每个人都说几句话吧,平时都是你们在听我说,现在我也很想听你们说。
到了告别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我们这一年多的时间,团队里有人离婚了,有人大病,有家人生病,有自己在写论文、答辩,大家都是焦头烂额的过程。
这些他们平时都不敢跟我讲,我就觉得有点愧疚吧,毕竟团队大家也都很努力。
但是我依然觉得,走完这个过程,最终的收获是他自己,表扬他也好,责备他也好,成长是最重要的。
《朗读者》对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你发现你还有成长的可能。其实每个人依然有成长的可能,这个成长不只是在专业领域,还有很多别的方面。
《朗读者》请过一位嘉宾吴孟超,是中国著名的肝脏外科医生,他读的是张晓风的那篇《念你们的名字》,写给医学院的学生的:
“你需要学多少东西才能免于自己的无知……你要怎样自省,才能在千万个病人之后免于职业性的冷静和无情。”其实任何职业都要提防“职业性的冷静和无情”。
我在2012年的时候,就遇到了这种所谓的“职业性的冷静”。
那段时间蛮痛苦的,就是所有交到你手上的节目,你觉得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我还远远不知道未来有《朗读者》的出现,但是我已经知道有些节目我不想再做了,不想再那样重复。
我在台里安身立命十六年,最骄傲的一点是我百分之百地投入,但2012年我发现我做不到了。
而且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看不出来。因为你的职业表达是很容易遮盖掉一些东西的,但是慢慢久了别人会知道,而且久了你会退步的。
我决定自己按一下暂停。
我从2013年的下半年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到2014年主持完春晚,这中间有七八个月的时间,所有的细节都在准备当中,在几个学校之间反复地选。
当时晚上整宿睡不着,特别地恐惧,没有安全感。因为你已经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你决定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决定会带来什么。
我当时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回来没有我的位置了,因为这个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而且我花了将近二十年才走到这一步,只有我知道我为它付出了多少,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曾经在我心里,只有工作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为了它什么都不要。
当时我父母坚决反对(出国),他们的理由是你四十岁了,留学是二十岁时候做的事情。我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没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觉得我缺失。
很多人说,你在国内学学不行吗?你停下来,你去报个什么班。我知道那停不下来的,只要你还在北京,在国内,就会有工作给你派下来,你没法说完全彻底地停下来。
后来就去了南加州大学。
我尽量地不去想在国内的事情,给自己多安排点课程。不上课的日子,就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溜达,觉得阳光好得刺眼。
在国外读书的日子,其实就是克服那种恐惧感的过程,让自己真正地平静下来。
那时我连微信都没有,只偶尔地看手机新闻报,iPad只有两个界面,一个是英汉辞典,还有一个是菜谱。
我让自己的每一天都非常规律,不管是在学校有人认识你还是没人认识你,都让自己觉得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不管在课堂上能提问还是不能提问,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都让自己不要焦虑。
这个过程,你不能说像重生,它像在打磨你的心灵。
慢慢地,真的就切换到了非工作模式,一天、两天,半年、一年,你就不会想着我要去工作。
打破平静的是哈文的一个电话。
2015年春节前,她给我打电话,说让我主持春晚,我觉得不太可能,当时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化妆,没有穿高跟鞋,我不在那个状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以很好的状态回到舞台上。
所以我就拒绝了,后来她又追了两个电话回来。
你知道那个时候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依然邀请你回来参加最重要的这个节目,你的心里还是会有很大的安慰和满足,觉得好像大家还很惦记你啊,于是就回来了。
那年主持春晚感觉很神奇,觉得很开心,就像是久别重逢。
我当时还有一种感觉,如果再有人来找我做节目,我一定做一些我真的想做的节目,而不再只是简单地重复过去了。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挑战不可能》《中国诗词大会》,还有《朗读者》。
在主持了十三年春晚之后,2018年没有主持春晚,其实挺意外的。
除了意外,就是有些舍不得,好像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离开这个舞台。
那年春节是和爸妈一起过的,我们就全家一起在家里做年夜饭,看了春晚,然后休息,特别正常的一天。家里的气氛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不做春晚的那种心理上的波动在春节之前就已经慢慢过去了。
很多人说我去美国读书是自动的一个刹车,现在想来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
那个时候你已经在磨炼了,内心也在翻滚,也在煎熬,但是慢慢地,你能放下恐惧和担忧。
你强迫自己去做一种改变,去学习,去思考,去寻找新的方向,去为未来成为更好的自己做准备。
我现在还记得2005年是第一次主持春晚,那届郎昆是总导演,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就说咱们准备准备可以进组了,一定要保密啊。
当时觉得非常幸福,似乎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梦想。那个时候也是先听到了很多传闻,说你有可能上今年的春晚哦,心里开始暗暗地希望它的发生。
到了2018年,也是听到了传闻,说可能不上今年的春晚了。
多有意思啊,一切都仿佛是在轮回,发生着一些相似的场景,但是内容却大不相同。
我真的用尽全力了,春晚没有出现,心里一定会有波动的,但是我还是很庆幸我做了足够多的努力,这些努力让你在得到的时候,觉得很踏实,在失去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因为我已经全力以赴了。
我爸爸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老家条件也很苦,爷爷过世很早,奶奶又是农村妇女,家里特别贫穷。
我父亲骨子里就认为一定要勤奋,要刻苦才能改变命运,这是他的人生信条,这种人生观深深地影响了我。
他让我从小要做家务,要读书,要练习长跑,要锻炼所有的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种严苛的教育可能曾经伤害过我,但是现在也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
这种教育的弊端就是让你觉得不太自信,你必须要做得比别人好很多,你才有自信心。
还有一个就是,你不喜欢依赖任何人,你只靠自己。所以为什么我很多时候亲力亲为,是我不喜欢去埋怨别人做得不够好,我只能自己去做。
我在工作当中是充满防备的,充满战斗性的。我以前累到一年做一百三十多场,累到摔到尾椎骨第四节骨裂,然后瘸着拐着撑下来,累到生理期紊乱,整个脸全都是痘痘,再累都没有说。
确实一直很紧张,我也不知道怎么松弛。可能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系,就是你突然之间明白了,你可以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你的确也抓住了一些机会,你会变得越来越紧张,你获得的越多,你的负担也越大。
因为不想辜负这些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我会那么努力,不管交给我什么,我都能够百分之百地超出导演的想象去完成。
我是2002年到北京的,头几年也过着跟大家一样的北漂生活。
那时候我在西部频道主持《魅力12》,那个频道是新的,我爸妈在上海根本看不到。那两年觉得挺窝囊,就是你做得很辛苦,可是没有人知道你在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司机说:“你是那个《魅力12》的主持人吗?那个节目挺好的。”
后来做了一年多之后,有台领导在会议上说,西部频道《魅力12》那个节目做得不错,那个主持人也不错,然后3套才会关注到12套有这么一个主持人。
我才知道,其实你去做了,就会有人看到,得到鼓励之后,我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然后会形成一种工作理念。
现在的危机感可能来自对自己能有多少超越,跟自己之间的那种较量。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季的札记,很多都是我特别喜欢的话:
“生命的意义是如此厚重,无论我们怎样全力以赴都不为过。因为我们生而为人,生而为众生。”
我是一个活得特别用力的人,用力不够的话我自己会觉得不过瘾,你会觉得日子似乎白过了,多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