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儿
文/王宁子
老鼠儿他妈四十岁之前肚子没闲过,生了多少个娃,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生下的那些娃不到一岁都夭折了。
这女人可怜啊,半辈子肚子都没空过……茶余饭后,巷子里女人们的语气中,有同情,也有得意。
老鼠儿还在他妈肚里的时候,他婆不知朝了多少山跑了多少庙。在一家人的期盼中,老鼠儿来了。看着又黑又瘦,几天没哭没睁眼的娃,他大坐卧不安,他妈以泪洗面。
唉,咱上辈子遭了啥孽啊?!老鼠儿他爷蹴在门口唉声叹气。
我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么伤过,老天爷呀,你咋就不放过我呢?!老鼠儿他婆双手合十跪在照壁前哭诉。
第四天,老鼠儿发出了老鼠般的叫声,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下来,为了好养,家人都叫他老鼠儿,他婆还请来了神婆,把他锁在了巷口的碾盘上。从那一天起,一把小铜锁用一根红头绳串着,在老鼠儿的脖子上荡来荡去。
巷子里和老鼠儿一样大的娃娃会走路了,会说话了,老鼠儿还被他妈栓在窗挄子上,瞪着绿豆般的眼睛,吱吱哇哇。每天上工铃一响,他妈就撇下老鼠儿,和其他劳力急急火火去挣工分了,老鼠儿的吃喝拉撒都在这一米长的炕头。
挣那些工分顶屁用!羞他先人了,呱蛋呱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下了个软蛋!老鼠儿他婆受不了巷子里的闲言碎语,把一肚子的气撒在老鼠儿他妈身上。
生来就有点驼背的老鼠儿他爷,几年功夫,腰驼得连头都抬不起了。
唉,一家窝囊的,把老汉的性格窝了!
好不容易等到老鼠儿会说话了,他却成了真正的老鼠。
唉,吕家真是上辈子亏人亏的多了,生了那个货,整天祸害人!看着被老鼠儿捅坏的炉膛和一地的菜叶,隔壁婆娘的脸变了形。
唉,嫂子,老鼠儿前两天从我家门槛钻进去,把我家一担笼馍连吃带糟蹋,寻上门去,他婆连哭带流说那就是个瓜子,咱还能说啥?对门媳妇劝慰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鼠儿到了念书的年纪,他大给他起的名字却用不上。
还指望他能成才?能养大就不错了!看着老鼠儿他大蹴在榆树下,看着一帮放学回家孩子的眼神,心直口快的五爷一语戳到了老鼠儿他大的心尖上。瞬间,那男人的眼圈红了。
唉,叔嘴贱胡说呢,别给心里去,只要咱老鼠儿身体健康,能干庄稼活,就不愁没有媳妇!五爷一边自责,一边宽慰。
唉,叔,不怪你,怪咱祖坟风水不好!老鼠儿他大抹了把脸,泪水又滚了下来。
为了防止在村里继续害骚人,老鼠儿被他大锁在了家。每天,巷子里都能听到老鼠儿杀猪般的嚎叫。
在老鼠儿的嚎叫声中,他爷走了,他婆也走了。
十二岁,老鼠儿开了锁。那天,巷口的碾盘前鞭炮如雷,捂着耳朵拾炮的老鼠儿被他妈揪着耳朵拽到碾盘前磕了三个响头。神婆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老鼠儿终于长大了,以后的日子顺风又顺水。但这一幕,他婆却看不到了。
唉,种了十亩地,就成了这一谷苗!村里人为老鼠他妈高兴,也为她难过。
时光如梭,转眼老鼠儿也长成了大小伙,眼瞅着同龄人一个个娶妻生子,老鼠儿还像个流浪狗一样在街上乱窜,老鼠他大死的心都有了。
好日子是过出来的,而老鼠儿家的日子是在苦水里挣扎。
改革开放后,看着村里做小买卖的盖起了楼房,老鼠儿他大和他妈寻思着,做点啥生意为他们攒点养老钱。三天后,老鼠他妈蒸的包子就上了集。
硬吃干净人的邋遢,不吃邋遢人的干净。
老鼠儿他妈一年四季烂眼角,他大头上的羊肚手巾看不出啥颜色。人家的包子四两,老鼠儿家的包子半斤,尽管老鼠儿他妈蒸的包子皮薄馅多,又白又大,但小镇就沟子大一块地方,谁不知他家的底细?
半斤重一个,一壳喽肉的包子!每天,老鼠儿拉着架子车驮着他大,他大吆喝他也吆喝,脖子上的青筋也为他鼓劲,一筛子包子从早到晚,老鼠拉着他大不知走了几个村子。
老鼠儿终于被他大扩教出来了!
哈哈,老鼠儿真是一头好毛驴!
唉,他家的包子不跑远路卖不出去啊!
看着老鼠儿每天拉着他大卖包子,他们又成为村里的话题。
一冬三个月,老鼠儿拉着他大,鞋子磨透了几双,每天只要能整到几毛钱,他大都觉得值。看着每天无忧无虑的老鼠儿,老两口心口如压着一块大石头:咱以后死了,这老鼠儿没亲没顾,可咋办呀!
只要想起这,老两口就睡不着了:日子好过,遇活难呀!
老鼠儿最后一次出现在街头,是一个初冬,那天他穿着黑棉褂,腰上勒着草绳,拄着一根树棍棍哀嚎着:大呀大呀,再也见不了的大呀……哭了几声,扯了草绳撇了树枝,老鼠儿哈哈大笑道:哭捶子呢哭,额大还没死呢!
几天后,老鼠儿失踪了,连同他失踪的,还有那辆卖包子的架子车。他大他妈疯了似的到处找,街坊邻居也帮着找,方圆百里找遍了,也没看见老鼠儿的影子。
凭老鼠儿两条腿,三两天能跑到哪儿去?也许被人拐走了,卖了心肝肺……
老鼠儿身体好,定是被人拐卖到了黑砖窑……
唉,世事难料,说不定老鼠儿已经死了……
半个月过去了,老鼠儿没有音讯,一年过去了,老鼠儿也被人们淡忘了。
又一个清晨,巷子里又听到老鼠儿他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五爷蹴在碾盘上,叹了口气:就这一根独苗,唉,也没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