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凡读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20

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第五章：价值观之真真假假

艺凡：魏晋的历史也快讲完了。

易中天：快了，这是最后一章了，咱们讲讲魏晋的自相矛盾和令人费解的地方，而这个可能集于一人之身，比如王戎。

艺凡：王戎怎么了？

易中天：王戎是个很俗的人，甚至俗不可耐。官职很高，也很有钱，但一毛不拔。

艺凡：怎么体现出来的？

易中天：侄儿结婚送件便衣，又要了回来；女儿回娘家，也拉下脸来暗示她归还嫁妆。家里的李子拿出去卖，又怕人家得了好种，竟不厌其烦钻破果核。

艺凡：这真是铁公鸡。

易中天：然而俗不可耐的王戎却又风流倜傥飘逸潇洒。所谓目光炯炯如岩下闪电，说的就是他，而且还是玉人儿裴楷的评论。说“琼林玉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这句话的，也是王戎。

艺凡：他的铁公鸡是不是表演？

易中天：有人这么说。王戎贪财跟刘备种菜和阮籍酗酒性质一样，都是为了避免成为政治斗争中的假想敌。王戎简直一身都是矛盾。他身材短小却目光如电，吝啬贪财却雅量非凡，是大名士也是大孝子，放浪形骸却又儿女情长。儿子王万去世后，山简（山涛之子）去看他，王戎正哭得死去活来。这当然很另类。因为按照礼教，父母去世才该痛不欲生，儿子死了却大可不必。

艺凡：那他为什么这样呢？

易中天：王戎说：圣人超凡脱俗，愚民麻木不仁。他们对待情感，或者淡然若忘，或者不知所以。最看重也最专注于感情的，恰恰正是我们这类人啊！

艺凡：这就叫“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易中天：王戎的话并不错，魏晋人确实最重感情。枭雄如桓温，也如此。他西征成汉路过三峡时，军中有人捉到一只小猿猴。失去了孩子的母猿一路哀号，在岸边跟随百里，最后跳上船来，当即死亡。剖其腹，肠皆寸寸断。桓温得知，立即将捕猿人撤职查办。

艺凡：情感是最真实的，唯情感不可作伪，因此重情感者必率性。

易中天：真实而率性，正是魏晋风度的构成部分，魏晋名士的基本要求。简文帝司马昱就曾这样点评一个名叫王述的名士：此人才能平平，又不能淡泊名利，只因为有那么一点点真率，便足以超过其他人许许多多。

艺凡：王述是谁？

易中天：与谢安并肩作战的王坦之的父亲。他在被任命为尚书令时，接到命令就去上任。王坦之便说：大人似乎应该辞让。

王述问：为什么？资格不够还是能力不强？

坦之说：都没问题，但谦让是美德。

王述感慨地说：既然能够胜任，何必要去谦让？人们都说青出于蓝，我看你根本就比不上我。

艺凡：这真可谓全身都是率真。

易中天：真实是全人类的共同追求。没有哪个民族和哪种文明会主张虚伪，反对真实。但，有物理的真实，也有心理的真实；有认知的真实，也有情感的真实；有科学的真实，也有艺术的真实。

艺凡：魏晋追求的又是哪种真实？

易中天：心理、情感和艺术的。顾恺之的画便体现了这一点。他画人物，有时几年目不点睛。因为在他看来，人体的其他部分无关紧要，传神写照就在瞳孔。实际上就连儒家伦理，也都建立在情感真实的基础之上。

艺凡：对，在孔子他们看来，人最真实可靠的，莫过于亲亲之爱。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是与生俱来和不证自明的，需要的只是发扬光大。

易中天：可惜在魏晋两代的政权内部，这种真实荡然无存。权臣篡位，宗室逼宫，亲人反目，骨肉相残。曹丕与曹植和曹彰兄弟固然水火难容，司马家族更是刀兵相见。他们不但不讲亲情，就连起码的事实和道理都不讲。

艺凡：这么讲的话，那真实在哪里？

易中天：谁都清楚，谁都不说。于是我们不难理解王戎，他其实是时代的缩影。实际上，在一个不真实的时代追求真实，这本身就是悖论。因此魏晋对核心价值的种种追求，就只能变态畸形，充满了纠结。王戎如此，其他人也一样。比如何晏。且听下回分解，病态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