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野鸽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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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鸽子呀。
扑翅声停住。它侧身站在窗台上,曜石一般的眼珠子机警地张望。粉红色的尖嘴巴,银灰色的羽翅,脖颈上有一圈发着光的蓝绿,像一个松石项圈。
她躺在毯子下面,向它伸出一只手去,清晨的阳光穿透她瘦长的手指,现出近乎透明的红色,像托住了一团光。鸽子在这团光中偏过头来,小巧的头颅,小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她,四目相对。
她轻轻推开毯子,坐起来,想要靠近些,最好能摸一摸它光滑的羽翅。小鸽子却轻巧一跳,后退了一步,“咕咕咕”叫了起来,然后转过身,扑翅声再次响起,它飞走了。
她觉得这只鸽子一定与自己有莫名的联系,不然,它为什么好巧不巧地要落在她的窗台上呢?或者,它是来给她递送某种未知信号?
01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起床的动作又停下来,一只吊在床沿下搜寻拖鞋的脚重新缩进了毯子里。门开了。是赵东成。像往常一样,赵东成没有说话,只是拿着一只拖把,一进来就快步走到房间最里面,直线行走,动作迅捷,就好像房里没人,而进卧室拖地的这个行为,他蓄谋已久。
他拖地的姿势一如既往,还是一贯的那个姿势,两腿分开,腰部作45°角躬身,左胳膊在前,右胳膊在后,使拖把如使一杆标枪。她记得她当年还挺欣赏他这个姿势的,毕竟在现在这个社会,愿意主动承担家务的男人并不多见。当年有不少人因为他这个优点,也曾艳羡地调侃过她,你真是捡了大便宜了,就准备着享福吧!她那个时候还年轻,她们都年轻,她们的调侃带着羡慕,她的欣赏则是由衷的幸福感。只是男人现在摆出的这个动作,跟十年前相比很有些区别。那隆起的肚子,作为中年男人的标配,影响了他动作的挥洒自如,使得这个45°角的躬身,看起来有了一点笨拙和刻意。
他拖地的顺序当然也还是一贯的顺序。她的书桌占地大,桌面上垒着重重叠叠的书本和纸张,以及五颜六色的笔、五颜六色的颜料,加上电脑、台灯,还有记事本,像个堡垒,所以第一把总是从她书桌开始。椅子被利索地拉开,随之拖把捅进宽大的桌底下,如同一把细长的勺子捅进了一个方正的罐子里。拖把先是顺着墙根和桌脚从左至右划拉一圈,再从右至左划拉一圈,到了中间地带,则来回戳动。他的力气如此之大,带着斩草除根的架势。拖把杆的底部隔着层层软布条,与地板碰击、与桌脚碰击、与墙根碰击,发出橐橐的声音,就好像那把勺子在刮擦着罐子的内壁,要挖出埋藏最深的秘密;又好像昨夜他准确精妙的击打,左勾拳、右勾拳、连环腿、无影脚。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想着那只拖把尽快停止。
可是橐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并不如她的意。它们像蠕动的虫子,从书桌底下绵延而起,顺着桌子腿、桌面、墙壁、床头柜、被子,蜿蜒曲折,往她的方向爬行,爬到她的指尖、她的耳腔、她的大脑,最后撞击心脏,她感觉她的心脏也变成了那只罐子,被无所顾忌地捅来捅去。好久之后,拖把才终于从书桌底下出来,橐槖声停止,椅子被利索地塞进去。
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不仅仅是他拖地的姿势和顺序,还是这个房间、这个家,都没有大的变化,发生改变的只有她,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了。恍惚间,耳边又响起凌晨两点民警问赵东成的话:你为什么要打她?
02
是的,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她遭受了一场家暴,施暴人正是眼前这个正在做补偿式家务的男人。她报警了。
她忘记赵东成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解释了很久。她仔细回想。若是按照赵东成原生家庭情况,他会反问,我打我老婆,有什么不应该的吗?不听话就要打,这是我的家务事啊。他的爷爷就是这样调教他的奶奶的,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调教他的母亲的,现在轮到他来调教自己的老婆,顺理成章。但赵东成自己也是律师,他的职业要求与他的家庭素养是两码事,知法而犯法,后果会怎样他是懂得的,所以他应该不会这么回答。他好像说了一大通话,但是每一通都与他熟知的法条背道而驰,于是他黔驴技穷,最后抛出了一句:警察同志,我老婆不爱做家务我才打她的。这个回答听起来仍然不是一个法律工作者该有的回答,但至少隐藏了他内心不能说出来的那部分内容。
而且她确实不爱做家务。也并不是完全不做,就是不上心。怎么办呢?她是一个天生的文艺女,可能会花大量的时间去完成一幅画,去揣摩一句诗,去体会太阳底下光和影的纠缠,去思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绝不会在早上起床之后第一时间去打扫卫生,或者去检查沙发底下是不是掉落了她的头发,或者去研究切菜时应该以什么样的姿势。
但他要打她的真正原因,他不记得,她记得。
在凌晨十二点多,他将半梦半醒的她从床上拖下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睡什么睡!让你下床来陪我喝酒,居然拒绝,瞧不起我吧!你们都瞧不起我吧!瞧不起我就要挨打!他骂骂咧咧道。
别人家的女人能给自己丈夫的事业提供帮助,你能做什么?你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他说。
以后不要画了,找个正经工作才是!
废人,你就是个废人!
赵东成这个人,一般情况下是谦逊而稳重的,但有时候又会变得十分脆弱,甚至有些偏执或者疯狂,尤其当遭遇挫折的时候,一点小摩擦就能刺激他敏感的神经,刺激他释放出内心的负能量——要么对同事出言无状,用最笨拙最愚蠢的方式与之冲突;要么无所顾忌地对待自己的妻子,恶毒唾骂,或者拳脚相向。
她还记得他们相识之初。那个时候他颇为收敛,看起来彬彬有礼、谦逊稳重,貌似就是她所喜欢的类型——她喜欢成熟型的男人。从小独立惯了,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标准的独立女性。但其实她很孤独,她也想要被人当作小女孩一般宠爱。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下面,绞花状勒痕,颗粒状凸起,一摸则微微刺痛。她想起了那根勒着她脖子、将睡梦中的她从床上拖到地上的皮带,一条绞花编织皮带,是她自己的皮带,就搁在床头,被他顺手用了。她笑想,这算不算作茧自缚?
那根皮带的皮带头在第四下砸中她脑壳时,脱落了,于是头皮上缝了四针,砸一下就是一针。感谢那只皮带头,它脱落得很及时,没有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但她不晓得它掉到哪里去了,因为当时屋子里没开灯,从客厅透过来的光有点暗;因为当时她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左躲右闪,一手护着脖子,一手护着头,顾不得别的;也因为当时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滑过了她的眼皮,沉重、黏稠,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在凌晨三点她去医院包扎缝针的时间里,他其实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过一遍了。那根皮带不见了,或者皮带头也被他收走处理,地板上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那件沾了血的睡衣,估计这会正在转动的洗衣机里,算是消除了罪证。
想起来,当时背上好像也被踢了一脚,医生看了片子倒是说还好,那里没被伤到。但这会儿她总觉得后背两边的肩胛骨有点痒,挠了挠,毫无缓解。大概是挨了一脚之后,破了皮。伤口愈合的时候总是会痒的。
03
床头的手机发出短促的蛐蛐叫,是短信息,她点开屏幕,一条分享信息从暗黑的锁屏画面上跳出来,上面的文字显示:
爱因斯坦犯了两个严重的认知错误,结果导出了两个伟大的结论。第一,这个世界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是随时变化的;第二,任何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粒子之间确实存在隐秘的关系。
她哭笑不得,手指一拨,信息关闭。她的这个死党、闺蜜,大学里新闻学专业的高材生,现在A城一家小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叫曾美丽的女人,最近在狂热地搜集关于世界本源的理论,像个异教徒。一有发现,就编辑了给她转发。那些内容远离生活本身,有的带着高端理论与生俱来的傲气,拒人千里之外;有的则又十分接地气如同一条条网络段子,她笑一笑也就抛开了。可能曾美丽的目的也就在此,只是让她笑一笑而已。
手机在手,她顺手又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说她今天不去画室了。出门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下来,头砸了个洞,要去医院缝针,她说。编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考虑了好一会。明天总要去画室,别人总会看到她身上的怪异,脖子还好说,领子扣紧点就可以了,但头上的情况,必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被自己的丈夫打了?这可不是个能拿到明面上的说法,说不定会成为话题,被人无端揣测,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她懂得。
电话里老胡立刻表现出关切,殷勤问伤得重不重,需不需要他去医院看她。老胡跟她也是多年的交情。她赶紧表示不用,只是缝几针,半个小时搞定。那你好好休息一天,也不要急着完成作品,欲速则不达,老胡说。老胡虽然是个商人,只经营场所,不参与创作,但他有丰富的人脉和独到的眼光,是个极好的引路者。你有很高的天分,老胡说,不要跟那些学院派比拼技巧和专业度,你的创作,一定要突出你的天分、创造力和想象力,突出原始和野性的美,每一次创作,都要做到比上一次更大胆更自由。老胡的建议,她深以为然。
那幅作品是她的目标。
记忆返回刚失业的那两年。她是失业之后才开始常驻老胡画室的,属于半路出家。那两年房地产走入低谷,多家大型房企陷入债务危机,多个大型项目崩盘,全行业都在裁员,她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品牌部作为一个纯粹花钱的部门,首当其冲,她这个品牌部经理,也成了首批裁撤人员。以前搞艺术创作,是当成业余爱好,只在周末有空的时候去一下老胡画室。现在失去了工作,日子忽然绵延泛滥起来,无所适从,她有了大把的时间沉浸其中。只用了两年时光,潜力和野心就被激发了出来,她开始重新规划起未来。
但赵东成持不同意见,他是个务实的男人,认为妻子不能沉浸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里,一定要找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因为房地产业回暖缓慢,重返原工作岗位的时机需要等待,而赵东成对“等待”这两个字向来是零容忍的态度,就要求她去试一下其他类型的工作,就算从头做起,好过混沌度日,他认为她现在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混沌度日。
赵东成的想法无可厚非,最近两年他的事业进展也不顺,非常不顺。虽然律师行业受宏观经济影响并不如房地产那么大,但在他进入四十岁的门槛之后,忽然发现当年与他同时起步的同僚们都走到了他的前头了,他们直接迈入了收入稳定且丰厚的阶段。不去寻找案源,也自有源源不断的案子来找他们,而他则时常无事可做,就算是有业务到了手上,也都是利润单薄的业务,他一肚子怨气,每天抱着电脑斗地主的时间都比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还多。再一想到妻子的工作似有若无,作品倒是完成了不少,短期内要靠那些玩意儿赚钱,简直就是做梦,更不能给自己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他那股怨气愈发浓厚。当初要是娶个富婆就好了,直接窜到人生顶峰,藐视众生,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尽管不情愿,她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去了。呃,对方人事上那位怎么说的?好像有些不忍打击到她的样子,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告诉她,看得出来您很优秀,但是很抱歉,我们这个岗位对年龄有要求,三十五岁以上的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好吧,她这位三十六岁的中年女士,尴尬了。这就是现实。现实哐哐哐地像个铁饼一样砸下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内心钝钝地疼。就算她并不是真心瞧上了那份工作,却也不愿意被一份自己本来没瞧上的工作给看低了,但现实是不给你脸面的,三十五岁以下和三十五岁以上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维度,她站在两个空间之间的夹缝里,无落脚处,一旦世界动荡,最先被抛甩出去。如此这番,再就业之路很快坍塌,家庭氛围愈发紧张起来。
她想起经常做的那个梦,那个梦从她幼年开始,在她三十多年如死水般平静的人生中偶尔出现,近期又频繁叨扰她的睡眠。梦境中她的意识于虚无处结出翅膀,翅尖轻抚过世间每一枚叶片,每一滴水珠,与每一缕阳光或者云气纠缠亲热。于是梦中她的身体也在回应意识的召唤,做出起飞的姿势,屈膝,脚尖在地面上一点,身子借势一撑、一纵跃,好像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但是,很尴尬,那只是立定跳远而已。
这个梦就是她的现状,一个卡在现实和梦想之间的中年女人。她想把这个梦境创作出来,她确实创作了很多张,她在那些作品里看到了光,却依然没有达到最终的满意。
但努力还是有所回报,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她刚到画室,老胡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两条浓眉兴奋得仿佛要飞起。走大运了你!他说。
原来有一个远道而来的画廊投资人兼艺术评论家偶然进了老胡的画室,又偶然地看到了她那幅未完成的作品,十分感兴趣,表示这幅作品或许能进入他投资的一个画展。那个画展将在九月份举办,举办地点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展会的主题为“朝圣”,创作涉及本源、人类、动物、未知、孤独、裂变以及涅槃、新生等多个内容,参展的大多数都是知名艺术家,面对的也是艺术界最有影响力的那一小撮人,影响极大。老胡告诉她,这是一个契机,这绝对是一个契机!他说,说不定可以一鸣惊人,对于你这样毫无根基的画者,一个素人,要的就是个一鸣惊人。
她搞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消化这个消息的。那一整个下午她都处于浑噩状态。当日头西落,才抖着腿从画室走出来,走在了回家路上。回家之路要经过一个广场,她在广场边的便利店里给自己买了一堆吃食,就坐在广场边上吃了起来。也不知道买的什么,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吃这个行为只是一种无意识动作、一种掩饰,或者一种精神补偿,好像镇静剂,吃这个行为能够让她镇静下来。她需要静下来,想一想。
那天晚上广场上没有什么人,因为风大。早前的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但天气预报总是出现纰漏,这一晚也不例外,她成为纰漏下的幸运儿,无人打扰。
广场上种了很多花树,有长在高处的紫花含笑,夹竹桃、玛瑙石榴,还有盘桓在低处的香水月季。那时候正是四月底,它们的花都开了。风不断将花朵吹落枝头,又将之卷起来,在半空中飞旋。她就坐在那里,看着一地落花飞来飞去,如草间弥生的圆点,抑或塞拉菲娜画布上的眼睛,又或是弗里达·卡洛发间的花饰。它们飘飘荡荡,忽而成团,忽而散逸,轻灵无比,像一群舞蹈者。她突然也想跳舞,也想加入它们。于是她真的站了起来,在无人的广场上迈开了腿。
那支舞是很多年前在大学学的,她很诧异隔了十余年漫漫时光,居然还记得一大半舞步,在笨拙而断续地迈出前面几步之后,她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变得灵动,像一只与风共舞的飞鸟。恍惚间,咕咕咕的鸟叫声传来,无声的乐曲奏响,金色的音符,充满神圣的能量,那是命运的手在拨动琴弦,花瓣在乐音里起伏飞旋,她的脚尖则在琴弦上轻灵跳跃,每动一下,都能看到金光点点,像踩着一条微型的光之河。金光里她流下眼泪,泪水纷纷坠落在地,落地有声,那一刻,她感到何其幸运。
04
她从床上起来,后背两边肩胛骨那里还是痒。勾着手又挠了挠,似乎摸到了浅浅的一层绒毛。她吓了一跳,赶紧跑到浴室里,上衣半脱,盯着浴室墙面镜。在背转身之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脸,眉眼和气韵如一笔江南山水,古典的唱腔,带着缥缈的悲剧感。悲剧感的面相寓意人生坎坷,她曾听见婆婆私下议论自己:一脸寡薄,到现在没孩子,估计坏就坏在面相上。
她对着镜子叹了口气,她这样一个人,本性与外在也是矛盾的。就算是一个“废人”,就算人生坎坷,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平庸度过,所以才拼命创作,创作就像她想要长出的翅膀。这就是她的野心。这一点赵东成早有察觉,在某些场合,赵东成会不自觉地说她,别看你长了个弱女子的外表,内心却像一匹野马,得拴着。
她背转身,扭头去看镜子里自己的背部。但眼神无法拐弯,看不清楚。她在洗手池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面带柄方镜,重新站到墙镜前,再次背转身,手持方镜,从一面镜子看另一面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亮出了一方深邃,她裸露的背部一览无余。尽管脸上有了岁月的涟漪,腰肢不若当年的轻软,她的背却依然光洁、挺直、瘦削,像芭蕾舞者,天生的文艺气质。当年与赵东成约会,他就曾盛赞,前胸饱满而后背瘦削,姑娘,你真是太会长了。此时窗口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她“太会长了”的背部,像撒了一层细细的盐粒,那里并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唯有被她用指甲挠过的地方,显出几条浅浅的抓痕,粉红,纤细。
她又拿手反复去摸,摸了左边,又摸右边,摸到的仍然和看到的不一样。指尖所到之处,有很浅的毛绒感,痒而且胀。不仅如此,在指尖触动下,细小的电流被激发,从背部的表皮传达到指尖的表皮,再进入皮肤深层,进入血液,进入内脏,一路驰骋。她因之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浑身酥软。这不是单纯被挠到痒处的舒服,这是灵魂深处的松弛感,仿佛有无数个潜藏在身体里的细小之物,要发芽,它们因她指尖的到来而欢欣雀跃,她似乎听到了咕咕、咕咕的雀跃之声。
真是见了鬼了。她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从那种怪异的感觉里走出来,放下方镜整好衣服。都是平时闲杂小说看得太多了。不过也不太像皮肤过敏的样子,莫不是感染了什么真菌?听说有的人身上感染真菌之后,皮肤不仅会奇痒难耐,还会发生各种病变状况,变硬、变厚、皴裂,或者毛发脱落,绒毛感却是没听说过,也可能是初期感染,她想,得赶紧去买点药膏涂一涂,另外,还得去买顶帽子。
05
她买了一顶帽子,又买了一只酮康挫软膏,坐在那家熟悉的餐厅里,等着。很快,花蝴蝶一样的曾美丽扇动着一双隐形的花翅膀飘了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哥们,哥们,我跟你说,我今天又从网上看到一个开脑洞的观点,说是量子力学和玄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曾美丽大呼小叫走过来,端起杯子先猛喝了一口水,然后手舞足蹈开始讲述自己的发现。她说,按照这个观点,人类曾经无法解释的种种玄幻事件都可以得到解释了,比方说灵魂的存在。
说完这句话,曾美丽又喝了第二口水,真是个玄之又玄的观点啊,关键是说法上能逻辑自洽。你看,如果用量子来解释灵魂,那么灵魂就确实可以到达人体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或者穿越一些现实中的壁垒,就像声波穿透墙壁。
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曾美丽把头凑过来一点,神秘兮兮地,只要人类将量子力学研究透彻,便可以达到一种相当自由的存在,这个相当自由,也就是说,我们既能以人的状态存在,又能化为别的物种存在,跨越空间或者时间的限制,像孙猴子,七十二般变化,自由变换,想变就变!哈哈哈,神奇吧?脑洞大吧?
你说得有道理,造物主的力量确实神奇,变化之术,不过打一个响指而已。她纯属配合地点头,表示赞同。
曾美丽喝下了第三口水,正准备落座,忽然发现她头上戴着帽子,以前她是不戴帽子的。于是还没等到屁股沾着椅子,曾美丽又站直了腰,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揪她的帽子。
啊哟,帽子挺好看!我瞅瞅。
她把头一偏,避过了。
怎么啦?脸色不太好?
神经大条的曾美丽这才发现,死党今天有点异常。嗯,不是有点异常,而是非常异常,脸色相当难看。有一句成语怎么说的,如丧考妣。望着曾美丽求知若渴的眼神,她慢条斯理地取下了帽子。曾美丽的嘴巴张成了一个英文字母“O”。
哥们,你这是怎么啦?咋弄成了这副样子?曾美丽指着她的脑袋问,那颗脑袋的顶部被绑缚得像一颗包菜。
被打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玛德!谁打你了!谁能打你?愣怔了一下,疑惑着问,不是赵东成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该死的男人!心也太狠了,他怎么下得了手?
我报警了。
做得对!后来怎么样?要拘个十天八天吧。知法犯法,他律师的身份还能保得住不?
没有,我没让警察拘他。我已经准备离婚。离婚对我们都好。她说。
好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想好了就行,不管怎样都支持你。曾美丽一边说一边又抱怨,我现在也在发愁。经济低迷呀,我这个小广告人也快喝西北风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崽子离不开人。又要搞事业又要带孩子,人到中年脑子也变笨了。愁死人啊!——你那个作品搞得怎么样了?可一定要画好啊,画好了就有出头之日。世界的不确定性说明,就算再惨淡的人生,也是可以看到光明的。那个画展是九月份开展吧?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那就是你大放光明的时候,什么赵东成赵西成,统统不用管他……
唉,卡住了,她说。
什么卡住了?
画啊,画被卡住了。
看着曾美丽不解的表情,她细细解释,每次都在快要完成的时候,发现还缺少了东西,却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于是就停在了那里。这就是她说的卡住了。
啊哈,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进入那幅画吧,曾美丽举起手来,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以粒子的方式,传递能量,进入画里,探索一番。在量子世界,人类的意识对空间的开拓奥妙无穷,意识也是宇宙的基本构成,一幅画就是一个折叠空间,进去必定是天宽地阔。你进去了,探索了,就能找到原因了。说不定因为你的加入,画就有了灵气了呢。曾美丽又开起了玩笑,这个说话如跑马的女人,大脑还沉浸在物理学和玄学的纠缠中。
荒谬的言论,纯粹的玩笑话,但她听着,有些晃神,身子随之抖了一下,两只肩胛骨的位置又痒了起来,奇痒,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她似乎听到了咕咕咕的叫声。她咬着牙,勉强忍住。手指捏着兜里的药膏,心想,回家了得涂上厚厚的一层。
06
很快就是八月了,八月初的天气像烧红的热炭,整个城市被架在炭架上,一杯水泼下去,地面上会冒起滋滋的白烟。但据报道说这种热也不仅仅是A城独一份,地球上有很多地方都突然变热,按照网上的某些说法,这是全球变暖造成的极端天气。又有人说,在极端的天气里,量子场更容易被激发,天地之间也更容易发生异象,于是网络上便有人在收集有关天地异象的种种信息。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按照赵东成的说法,暑天就是暑天,跟任何异象无关,倒是跟他的工作业务有关,天气越热,律师的业务越少,七八月份就是他们事务所的淡季,他这段时间真是闲得心烦。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赵东成睡过午觉起来,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赵东成对自己这份工作的满意之处在于:一是体面,走到哪里都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尊重;二是自由,不需要像普通上班族那样朝九晚五打卡。就像此时,他不想去事务所,那就不去。虽然事务所里其他人还是在忙碌,有案子就处理案子,没有案子的碍于高温没出门,也会在办公室处理既往案例资料,分析或者总结,他们称之为“闭环”。——但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手上有优质案源,他也会认认真真去做“闭环”,他只是没有优质案源而已。他也不想和他们一样瞎忙,他在等一个时机,“只要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那个风口就是他想要的时机。
因为觉得无聊,赵东成关了电视,起身去餐厅拿了花生米和酒,然后打开手机翻视频,看一阵,喝一杯,吃一口花生米。
其中一个视频里,一群人正在围观一条狗。狗被困在一片泥水正中的土堆上,呜呜叫着,正努力要跨过泥水。围观的人都在起哄,有人赌这狗过不了,也有人赌它能过,还有人什么话都没说,呵呵笑着,只是旁观个有趣。他也跟着笑了,也觉得有趣。在他开始笑的瞬间,狗发动了。看得出来它在拼尽全力,两只眼珠子因为专注,挤到了脸中间,那两只眼珠子也在用力,它们似乎要脱眶而出,飞出来,越过泥水塘,钉到泥水外的干地上,钉死钉牢,再抛出一根隐形的绳索,把狗的身体拉过去。但没有用,那只是狗的幻想,泥水太宽,狗太弱,它几乎已经跨过泥水塘了,但最后关头失了足,后腿没有把持住,半边身子陷入了淤泥,摔了好大一跤。围观人群哄堂大笑起来,狗哀哀地从淤泥里拔出身体,那狼狈不堪的样子,那因惊慌失措而四处躲闪的眼神,再次让人们爆出一阵笑声。落水狗,有趣!痴心妄想!一条落水狗!他也嘎嘎嘎地笑起来。
狗的视频很快结束,并自动跳转到另外一条。第二条视频的起始画面太平淡,于是屋子里陡然静下来,他的笑声却还在四处滚动着,像个被抛甩出去的车轱辘。等他终于停住笑,仔细看那条视频时,才发现讲的是烹饪的事,正处在他的优势区嘛。于是他开始对着手机大声点评——这盘菜烧得哪里不到位,姜末和醋加入的时机也不对,如此等等。他自认是做菜高手,是美食专家,这是他在这个家里占据上风的领域。他开始发表不同意见,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关于美食的,关于工作的,关于家庭的,关于朋友圈的,都曲折糅杂在对一盘菜的点评里,不说不爽,不吐不快。
美食视频很快又过去,第三条视频跳了出来,第三条视频更合他的心,讲国际形势、欧美关系、俄乌战争。漂亮!他一贯关注国际形势,他对全球几个重要国家的发展趋势了如指掌,对中国未来的发展趋势了如指掌,这个视频他不发言都不行的。他要指点江山,要激扬文字,要大杀四方。他举目四望,墙壁、花架、电视、茶几、沙发,独自一人?不,屋子里有很多人,他们都隐藏在暗处,他们举着脸看他,眼神闪闪发光,而他需要一场演讲,一场证明自己价值的演讲,众生侧耳倾听,仰首倾听,恭敬倾听。
酒来!他举起手中杯子,一饮而尽。第多少杯了?不晓得,管他呢!继续喝就是!舒服!
第三条视频也很快结束,他的高光时刻随之结束。他再次举目四望,意犹未尽。——那花架上是什么?绿萝的叶子?不,那不是叶子,那是一只只发着绿光的眼睛,它们在看着他,仰视?侧耳倾听?不,它们不是在仰视,它们在斜着眼看他。它们也没有倾听,它们在窃窃私语。细细密密的声音,贴着墙壁,贴着地板传过来。
——赵东成其实就是个loser,瞧不起他!
——赵东成才是那个真正的废人,瞧不起他!
——赵东成连他老婆都控制不住,要跟他离婚,她先提出来的,瞧不起他,瞧不起他……
赵东成站起来,几步走到花架前,啪的一声将花架推倒,那些细细密密的私语声就滚落在了地板上。他追上去,抓起滚动的花盆,将那兜绿萝连根拔起,那些细细密密的私语声又到了他的手掌上。它们大呼小叫,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现在知道害怕了?他低头冷笑。垃圾桶正敞开着大嘴,殷勤迎接他的投喂,他将那兜绿萝塞了进去,然后扎紧垃圾袋口,那些细细密密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不喝了,出去逛一逛。赵东成打了个饱嗝,跑到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换了件衬衫,出门去。
五六点钟,正是下班的时候,街道边人来人往。天还没黑,路灯却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行人的目光或长或短,向他投射漠视的光,连广场上早早吃了晚饭出来消食或者跳舞的老太太,也在漠视他。她们兴高采烈的脸是那么可恶,上面挂着汗水和炫耀的神采,她们在炫耀自己的快乐,可恶至极。
很快,赵东成看到了那栋楼,那里,一座灰黑色的玻璃大楼,二十六楼,他想,没错了,就是那里。他很快走了进去。进了大厅。亮如白昼,白得刺眼。有人走上来,是个保安。好像在询问,赵东成摆了摆手,他说什么了?哦,对了,他说了画室的名字。于是保安退了下去。这个时候下班的人很多,他们刷着卡,嘀的一声,响一声过一个。他们可以出来,他不可以进去。不服,得让他们带他去找她。于是赵东成堵在了门禁口,哪个是某某画室的?我要找某某某,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07
这一天确实是个极端的热天气。她的心跟这天气一样,饱满、炽热、快乐,因为她的画完成了,在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天。这幅作品构图简洁明了,笔触大气磅礴,色彩丰富而又克制。画面上大片熟褐和大片钴蓝逐层交融,宇宙裂变,沉积岩与深渊大海之间碰撞。烟灰色的云层则似惊涛怒瀑。云层之间依稀有一片辽阔的虚空,虚空中气韵流转。这一幅是她许多作品中完成度最高的一幅。或许她自己还有些不满意,觉得还是缺了些东西,但在老胡看来,已经超过了参展的基本标准,很不错了。所以当赵东成出门的时候,她正在展望美好的未来,她甚至久违地哼起了歌,一直到赵东成进来,然后离去。她才颓然地坐在了地板上。
当老胡接到消息匆忙赶来,她仍在画室的地板上坐着,脸埋在膝盖上,玻璃幕墙外斜射进来黄昏的微光,光在她瘦削的肩背上勾勒出了一笔颓然的曲线。地面上,一片狼藉,画笔、纸张、颜料等散落一地。那幅准备参展的作品,正平躺在了她的脚边,画面上破了一个洞。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大睁着,里面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深不见底,往外流淌着的全是伤感。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平静,就好像一片刚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海,现在已经风停雨歇了。
听说赵东成来了?是不是因为你要离婚的事?老胡也蹲了下来,他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他看起来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平常他不在画室吸烟的。
嗯,他喝醉了,他只是觉得没面子。她说。我能处理好。
是要好好处理,他这样闹,对你不利。只是这画……,老胡犹豫着,又吸了口烟。
我能处理好,这个洞我能补好,熬个夜而已,保证明天能好好地送出去。她一脸认真地看着老胡,一定能,她说。
老胡低下头来,没看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在地板上睃来睃去,就是不看她的眼睛。良久,他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也坐在地板上,手指摩挲着画面上那个洞。
可能……不需要补了,当然,也不是……倾注了心血,补好是应该的。老胡说,他这会儿说话有点奇怪,吞吞吐吐,一会左一会右,他向来是老江湖,是交谈高手,巧舌如簧,绝对不会被任何表达上的问题难倒的。怎么回事?她问。
我下午刚接到的电话,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老胡说,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嗯,你说吧。
画……不需要寄了,他们画廊的另外一名投资人提出了异议,可能是因为……参展者首先应该具备……基本的名气……,老胡说。
把最难说出口的部分说出来之后,老胡的嘴就顺溜了。哎,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画展,这种画展啥时候都有,不值得太在乎。看,正好,你的画都破了,估计它也不怎么在乎。名气不名气的,都是虚妄。是吧。他试图安抚她,但这安抚看来很勉强。
——扯淡的基本名气!
她心里有千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脸上却笑了,嘴角艰难地拉起。这个笑容像是用拙劣的笔法划拉在纸上,是三岁小儿的笔法,僵硬而且怪异,但她别无选择,从老胡把话理顺之时起,别的表情就已经从她脸上逃逸了,它们不堪大任,缺少担当,没有逃掉的就只有这个可怜巴巴的笑容。所以她将就着把它粘贴在了脸上,代替心里所有的情绪。但贴上这个笑容并非为了给老胡看,显得自己真的不在意;也不是为了顾及面子强撑着,她只是让这个微笑帮助自己保持平静而已。她需要平静。一个小时之前她刚刚经历一场狂风骤雨,现在她又需要扛住这个爆炸性的坏消息。这不是寻常消息,是个黑洞,它要吞噬她内心所有的光,把这两年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光吸走,然后把她的心也变成一个黑洞。
我晓得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下,她说,她再次将脸埋在了膝盖上。老胡迟疑了一下,手掌抚了抚她的肩膀,想要再说两句安慰的话,最终没说,他走了出去,画室里安静了下来。
这个晚上,她没有离开画室。当夜幕完全降下来的时候,她久久地立足于画前,目光像是钉在了虚空某个地方。玻璃幕墙外的夜色如江如海,亦如深幽宇宙。万家灯火,车水马龙,那是光的盛宴,是繁华人间的表象,是人类热闹而虚妄的欲念堆积。她却只觉得寂寥,以及深切的无望。这时候她耳边响起一阵“咕咕咕”的叫声,类似某种鸟叫,对,是那只野鸽子的声音。她举目四望,却一无所获。只是两个肩胛骨又突然灼热起来,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像火在燎。那火沿着背部的皮肤慢慢向四肢蔓延。她看到了细微的金色光点弥漫在她周身。她想起那个关于世界不确定性的观点,想起了她那个持续了三十多年的梦。她想,或许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拯救她的梦想。那或许是更完美的一种方式。于是她开始放松身体,不作隐忍,不作抵抗。
一声短促的蛐蛐叫中断了金光的蔓延,告知她有信息来了。她拿起手机,拨开屏幕,是语音信息,曾美丽跳脱的声音从暗黑的屏幕里蹦出来,这是一条因为当天的网络故障而迟到的信息:
哥们!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量子玄学吗?我刚看的新闻,根据科学家的推断,已经有人以那种方式成功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成了他们想成为的另一种模样,——不是科学先锋,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吔,自由变化,也许就在我们中间呢,天啦,好兴奋……
她拿着手机,静静等待曾美丽的声音消逝。然后手指按动,编辑了另一条短信:
老胡,明天请无论如何帮我将修补好的画寄往“朝圣”,拜托了!
信息发送了出去。屏幕又陷入了黑暗。金光又继续蔓延起来。它们包裹着她的身体,也包裹着她身边的那幅画作。她向前一步,好让自己贴近画架,于是金光将她和它变成了一个整体。场的力量被激发,在微观的世界,有什么东西在变幻,在融合,细小的粒子汹涌而来,黑暗中却一片模糊。
这时正是半夜时分,因为天气太热,城市里还有不少未眠人。他们无意中望见了高空中显现的异状,成了目击者。夜色中,高耸的大楼,黑暗的幕墙,方正尖锐的立面切割着天宇,而星星点点的金光像萤火,像光之河,在幕墙上追逐、起舞、飞翔,持续很久,然后一点点消散。——如今的楼体亮化工程已经做得如此美轮美奂了吗,简直如同圣光浮现啊!大多数人这样感叹。
目击者中还有一个人,他是爱因斯坦的忠实粉丝,同时他也着迷于有关世界不确定性的种种理论,好奇于让这位伟大物理学家也困惑不已的神秘物理力量,他认为唯一能与这些神秘力量并肩的就是黑魔法。那天睡梦中他被一泡尿憋醒,透过卫生间的窗户,看到了遥远高处的金光。他是目击者中的少数派,对于眼前看到的东西持不同看法。他坚信,那是一个正在发生震荡的量子场。
08
第二天早上,当老胡赶到画室,画室里空无一人,晨光中似乎有残余的金色粒子在消散。一幅已经修缮好的画作静静地立在那里。
这幅画构图简洁明了,笔触大气磅礴,色彩丰富而又克制,沉积岩般的大片熟褐和深海般的大片钴蓝逐层交融,如宇宙裂变。烟灰色的云层则似惊涛怒瀑,云层间依稀有一片辽阔的虚空,虚空中气韵流转,有一只野鸽子飞翔在其中,这只鸽子浑身充满自由的能量和野性的气质,于虚空中诞生,又拥抱虚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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