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海,蓝得失去方向。深沉地涌动着的海水,仿佛一起一伏地呼吸,传达出自然的神秘心跳,温柔而有力。细腻而白净的浪花热烈地贴吻着船舷,转瞬便潇洒地荡开,向水天连袂的地方。
沉敛而动人心魄的海,我从孩提时就开始凝望的海,也将陪我走向终结的路程,以它上帝般悲悯的胸怀,接纳我……
一
该怎么说呢……在世人看来,我的故事就像一个传奇——当然了,假若他们愿意相信“我”是谁,愿意相信“我”的存在。
我是谁?“1900”?这个不太像样的名字是把襁褓中的我从空落落的头等舱抱回的黑人船工所取。事实上我没有身份。没有国籍,没有家庭,没有来向,没有去处……我没有任何证据来说明自己是谁,世人能够相信我就必须看到的证据。
我一无所有,所以不被承认。生命的根像是扎在虚无的空气里。孤独,似乎就是海天交会处的那道轻痕,我一生都在遥望着。尤其是在我的黑人“父亲”离世后。
他待我如已出。他的胸膛给予我生命中最厚实的倚靠。他的笑容胜过一万颗炽热的太阳。可当人们将他的遗体投入浩荡的一片蔚蓝时,我感到没骨的寒冷——我的“太阳”陨落在了海底。同时,这也是“父亲”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我们浮萍般飘转的卑微生命也许注定与大海连结。她从不在乎我们是谁,她只是包容和接纳着一切。在大海面前我们都是她的孩子,都与上帝同在;我们所有的一切也都化作渺渺风尘,而大海只提供一个归宿,不论我们是谁。
二
挽歌在我的心里缠绕不息,触发了某种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冥冥之中,“父亲”给我留下了些什么。直到一天,我循着舞曲声溜进了头等舱,在狂欢的人群中间寻找声音的来源。于是我疯狂地迷恋上了她——静静躺在迷乱的舞池中央的那架钢琴。一刹那,将我灵魂尘封了许久的厚幕不知怎么就被揭落了去……
黑白分明的琴键仿佛为我的双手而设,丁丁流淌的丝绸般的乐曲仿佛为我的心灵而奏。这不是遇见,倒像是与旧友的久别重逢。我们也注定从此,缱绻一世。
于是,我成为了“海上钢琴师”,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大海,托付于一架钢琴。从大西洋的这一端到那一端,航船往返了上百次。这期间,千万人经过我,记住从我指间溜出的琴声;我亦瞥见了千万张面孔,窥探过千万双眼眸背后的温热。我们互不相识,也不必相知。或许在我们内心的深处,都不明白自己是谁,以及生命的意义如何。但那又何妨,我们的生命都有所把握,有所追逐,海一般的广大而充盈。“我是谁”的问题不过是要赋予一个定义,寻觅一种使命。它不必需要回答,而是镜一般鉴照着我们内心的模样。
三
琴声伴着海浪,不知漂流了多少年。但大海从未厌倦,我也一样。许多人慕名上船来听我弹奏,也有人为了所谓的“名利”向我挑战,却不幸败北。报纸等媒体纷至沓来,但很快便销声匿迹了。毕竟我的故事比新闻更离奇,他们无从解释;“‘我’是谁”的终极问题,他们亦无法回答。而故事传得越久就越少人相信、更无人懂得了。
总是这样。
我时常在想,历史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记住一个人的。多少人被时间的海浪淘洗,连痕迹都被无情地清刷。苦心孤诣地崭露头角的人,大多也不过留下一个名字。那些事迹得以流传、精神得以赞颂的英杰更是凤毛麟角。然而,假如去掉了那些名字,他们又会是谁?将怎样被记住?或许不重要了吧。那些曾经绽放的人性的光辉依然会像海浪磨蚀滩岸般地渗达人心,融入一种文化,甚至影响一个国家和民族。
如果我有幸不被历史的沙砾掩埋,又将被怎样记住?那时候,我是谁,或者不是谁,难道又有什么不同?
四
我已是最后一个留在这老船上的人了。
老船经过事故,伤痕累累,破败不堪,被废置在这一片浅湾。码头的工人陆陆续续地进出,搬走残船上可回收的废弃物。在那以后,他们不得不炸毁这条船。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那个与我相知相惜多年的号子手——我的老伙伴费尽心力地打探、寻找到了我。他了解我的故事,也是这世上最后的相信我的存在的人了。然而我不愿下船,也请求他为我守住这个秘密,请他忘记我。
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得。多少年前我以为自己下定决心,想要离开这大海的摇篮,踏上坚硬的陆地,或许也是想重逢心中的她吧。可是映入眼帘的林立的楼房,交错的街道,纷乱的人群……都让我无所适从。一架钢琴的八十多道琴键,就有万千缭乱的变化,而陆上城市里明暗交织中的无数道“琴键”,又该让我如何选择、如何招架?我又如何用看得见的“有限”去对抗看不见的“无限”?于我而言,没有哪里是比海更好的归宿了。我相信他又怎会不明白,海洋里的“我”与陆地上的“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五
终于等来了,我人生中不可复制的最后时刻。下一秒是未知,是注定,我都将与船共面对。舷窗外的海依然悲伤,依然纯粹,静静地注视着我。我觉得自己就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泪水上。
生于斯,长于斯,殁于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从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但我相信在上帝面前这个问题终将失效——我只是我,被看见,被听到,被触摸……最重要的,是被感受。“我是谁”只是个概念,是当我真正被认识时才存在的,不得不抛给他人解答的问题。
手指在空气中轻盈地跳跃。记忆中的曲调仿佛瞬间从我的意识里逸散出,飘转在空气里。这里才存在着真的我,拥有一切也一无所有,活着的我。
也是最能被了解的我。
而“我是谁”的问题,从来都不会终结……
于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