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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掩埋的春节

2024-02-21  本文已影响0人  云水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又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过去了。可我的记忆,不会给它留下一席之地,因为它一点儿也不“出类拔萃”,和以往的春节没有什么两样,仅仅是再一次复制了以往所有春节的所有程序,不是我不想记住它,而是它从形式到内容,都不需要、也不值得我把它记住。        

湖北和东北,虽然一字之差,但冬季的雪,不敢说有霄壤之别,至少也是“小巫见大巫”,侏儒见巨人。而且,年复一年的雪,似乎越下越敷衍了事,仿佛阴云上面坐着一个抽烟人,弹下散乱的烟灰;有时候更是似有还无,说是下雪了,但看那些来无影、去无踪似的雪花,微小得宛若鸟儿飞过时身上脱落下来的细毳。整整一个冬季,除了寒冷的风,荒芜的地,阴沉的天,就再也没有别的一番令人心驰神往、心醉神迷或兴高采烈的景象。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寒潮绝迹。在它袭来的日子里,大雪纷飞,银妆素裹,禁不住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刚到在东北时的那个春节,便从曲线柔和、洁白无瑕的雪地里,袅袅娜娜地飞升到我的眼前。       

我当兵到东北,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阳历年后、阴历年前。一个多月的新兵训练结束,我分到教导队学习报务。        

我早就听说形容日子过得好的一句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那首非常熟悉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其中一段歌词:“围定亲人哎咳哎咳哟,热炕上坐哎咳哎咳哟,知心的话儿飞出心窝窝咿儿呀儿咳哟”,是多么地亲切和热烈。以前在家乡没有炕,到部队后也没有炕,我对在炕上睡觉很是期待。        

机会终于来了。大约是腊月二十九,教导队首长派我和另外几个正在培训、预备当报务员的男兵、当话务员的女兵去山那边的农村帮忙。        

做什么农活?我已经记不得了。早饭后就从住地出发,穿戴得严严实实:棉帽,棉衣,棉裤,棉大衣,棉手套,脚上穿了二条加厚袜子和羊羔毛大头皮鞋。        

极目远眺,除了苍松翠柏的青碧,广袤的荒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的洁净,头上灰云低沉,天光没有地色明亮。

我们沿着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积雪上面印着几行清晰脚印的山路艰难行走,翻过二个小山岗,到了村庄就和农民一起干活,吃了中午饭接着干,然后又吃晚饭。在部队吃的是“二米饭”,就是把大米和高粱米混在一起做的饭。但在农户吃的是高梁米饭,一股子土腥味,实在难以咽下去,囫囵吞枣般地扒几口,就放下碗筷。虽然饿着肚子,但和几个女兵一起劳动、吃饭,不仅不觉得饿,反而特别肯用力气,既兴奋又压抑,不敢正眼看她们。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我不能傻乎乎的坐在那里,掀开厚帘,推门出去,缩手缩脚地在外面的院子里等。        

原野上平坦的白雪有一尺多厚,和从窗户透出来的灯光交相辉映,澄澈寒冽。我想到“囊萤映雪”,如果身边有一点烛光,借着皎洁的雪色,真的可以读书看报。又想到教员说的,几年前有一场雪下得很大,一个雷达站的士兵第二天早上起来,居然推不开门,外面被一米多厚的积雪给堵住了。那雪该下得何等地酣畅淋漓,雄浑壮观啊!        

过了一会儿,听到开门的声音,转头一看,正好四目相对,是那个女兵。从结伴而行见面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犹如怀上了鬼胎,尽量回避和她们说话,此时不说不行了,那怕是礼貌地打声招呼。她似乎也愣了一下,还没等我想到说什么,她却自言自语似的说:“好冷啊。”        

我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说:“零下二三十度哩。”        

我们都憋着说普通话,带着家乡的土音土语,自己觉得拗口得很,只让对方大概能听懂就行了。        

她问我是不是知青。        

我说是的。        

她说她也是,又问我下放了几年?        

我说二年。        

她说她只下放了一年。

同样的经历把我和她的关系拉近了。

她听出我说话时有点鼻塞,问是不是感冒了?        

我不知道感冒没感冒,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好心地劝我到卫生室去看医生,拿点药吃。又说,“做事的时候我听到你还有点咳嗽,最好别吸烟了。”

我急忙扔掉手指夹着的香烟。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她的话让我感到不曾有过的温暖。我看过的一首诗里写道:“延安啊,革命的穷娘,贫瘠的山冈,枯瘦的胸膛,给人吃米,自己吞糠”,总以为那黄土高坡上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曾想到她却犹如水灵光洁的新鲜樱桃,心地又是如此善良。        

我们男兵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累了一天,我兴奋地爬上热烘烘的炕上睡觉,开始觉得很暖和,很舒服,一下子就睡着了。但没过多久,却被脊背下的炕面烫醒了,就侧着身子睡,不大一会儿,贴着炕面的皮肉又被热烫的受不了,只好再翻身,或侧着身体,或仰面朝天,或趴着睡;褥子窄薄,炕面烫硬,硌的浑身难受,一夜都在晕晕乎乎中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我对炕的“好处”算是领教了。        

第二天是腊月三十,中午赶回教导队,通知放假。下午我和几个老乡去军人服务社买香烟和牙膏。进门就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妇女和营业员争吵。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原来是为了二分钱。她说应该便宜点,而营业员坚决不让步。听说这个年过半百的妇女是师级干部,她丈夫是军级首长,工资不少,而我们每个月的生活津贴才四五块钱,买东西从不还价。为了二分钱,和一个营业员争得不可开交,真是越有钱越抠, 我们都替她脸红,实在看不下去,东西没买就走了。        

食堂里灯火辉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团年饭很丰盛,老兵和军官们喝酒,我们新兵要么感到资格不够,要么不会喝酒,所以开席就是开饭。东北的大米太好吃,不要菜我也能吃二大碗。        

才吃了一半,在医务室上班的老乡来喊我,说是到他那里喝喝酒,说说话。我说不去,因为晚上还要看电影,是香港的片子,不是《群芳谱》,就是《唐伯虎点秋香》。他说求求我了,一定要去。他说想家,想爹妈和兄弟姊妹,和老乡在一起,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        

到了医务室隔壁的一间房子里,另一个在生产班上班的老乡正在小桌子上摆弄菜。生产班有菜有肉有鸡蛋,也有酒,可他只带了烧鸡和卤肉,忘记带酒。他俩能喝二杯,我滴酒不沾。        

生产班的要回去“拿”,其实是偷。        

我说为了一瓶子酒,跑来跑去没意思。      

卫生室的说:“我爷爷说,只吃饭不喝酒,吃得多,吃得快,饿得也快。”       

生产班的说:“我爷爷说不喝酒光吃饭没有滋味,就像花和尚鲁智深说的那样,嘴里淡出鸟来。”说完,就去“拿”酒。        

没过多久又来空着双手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酒被别人抢走了。        

卫生室的大失所望,正要发牢骚,忽然又灵机一动,说把葡萄糖当酒喝。于是,到另一间屋子里拿来三瓶葡萄糖注射液,一人一瓶。我倒无所谓,他俩却喝得无精打采。        

从卫生室出来,夜色沉沉,军营内一片寂静,没人放鞭炮;军营外面,鞭炮声响得像迅雷骤雨。        

除夕之夜辞旧迎新的人们终于安静了。        

睡梦中的我忽然被几声枪声惊醒,睁大眼睛看,宿舍里的人都在慌慌张张地穿军装,又争先恐后往外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来才知道是值勤的哨兵开的枪,说是有大地震。问他咋知道?他说看见那边天上有蓝色闪光。        

二个月前,满载我们这批新兵的火车路过唐山,时隔大地震已经二年多,遥望着连断垣残壁都没有的一望无际的废墟,大自然的伟力和凶狠,让我们目瞪口呆。传说随时还有可能再次发生大地震,人人心里都装了一只惊弓之鸟。都说大地震的一个前兆,是天空会闪过蓝光,而那个哨兵确实看见了天空上的蓝光。后来有一部电影,叫《蓝光闪过之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又是一夜惊恐的折腾。快到天亮才弄清楚,原来是不远处的一家工厂里闪出的电焊光。真是杯弓蛇影啊。         

正月初一。早上我去宿舍外的水井那里洗漱。那时洗脸刷牙不用人催,每个人都不得不删繁就简,匆匆忙忙。相比天气,井里的水是热乎的,用桶提上来时,还能看见水桶上面一层淡淡的雾气,我们就在井边洗脸刷牙。把井水提上来后,舀一缸子,含进嘴里,那水仿佛立刻变成了一块冰疙瘩,赶紧把牙刷在牙齿上刷几下,再喝一口水,急忙喷出去;接着赶紧洗脸,把毛巾摁在脸盆的水里,使劲儿拧紧,拿出来猛一甩,就在脸上胡乱擦几下,脸皮上像是蒙了一层胶水,把毛巾搭在细铁丝上,倒掉脸盆的水,拿毛巾时,它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棍;手指捏着铁丝,上面涂了糨糊似的粘黏。        

刚刚出门,就听见水井那里激烈的争吵声。急忙过去看,井边叉腰抱拳站了不少人,全是受训的新兵,一边是黑龙江的,一边是陕西的。问身边先来的老乡,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一个女兵(就是在农户门外和我说话的那位)在水井打水,井台上有积雪和薄冰,她怕脚下打滑摔了下去,不敢太靠近井口,再说女兵也没有多大力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井下的桶。一个黑龙江的男兵站在一边看她的笑话。

那女兵急得哭了,这时来了一个她的男兵老乡,帮她把水桶提上来。黑龙江的兵就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女兵羞愤交加,含着眼泪跑了,男兵却不依不饶,两个人争辩起来。由争辩而争吵,嗓门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双方都维护自己的老乡,一方人高马大,一方结实健壮,谁也不服谁。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点都没有说错,不仅如此,我虽然不是这女兵的同乡,但前天的几句交谈,尤其是她让我到卫生室拿药吃、和不要吸烟的关心,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此时此刻,正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时候。血气方刚的我,容不得半点犹豫,用家乡话一声招呼,顿时,十几个湖北兵加入了陕西兵的队伍。

我们人多势众,对方一看不好,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一下子全都跑了,我们还在纳闷,他们又飞快跑来,手里拎着半自动步枪,呼呼啦啦地把枪头上的刺刀全伸出来对准我们。我们这边的人怒不可遏,也跑去拿枪,但已经没有了,于是就抄起劳动用的铁锹、钢纤和十字镐。

两方对峙,怒目而视,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沸腾的血液把每个人的头脑都冲昏了,搞不好真的要来一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搏斗。        

正在危急关头,突然,“呯,呯,呯”,连续三声清脆刺耳的枪声响了。众人扭过发红的眼睛看谁在开枪,原来是教导队长。他脸色铁青,横眉竖眼,威风凛凛地站在台阶上,用手枪指着下面一群不知死活的疯狂的愣头青,厉声喝斥:“谁再敢乱动,我一枪毙了他!”        

他的话一下子把大家镇住了,个个脑袋耷拉下来。        

军纪无情,军令如山。只过了二个垂头丧气的夜晚,初三上午,那两个惹事的黑龙江兵和陕西兵,就被开除军籍……        

岁月的落雪一层又一层,把那个遥远的春节深深地掩埋。   

如果说人生的路上开满了鲜花、长满了荆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鲜花不会是牡丹或郁金香之类的名贵花卉,而是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小花;这些野生野长的小花,未必就没有那些名贵花朵妍丽,君不见星星点点的星芹或紫菀花,素洁又清雅。春花秋月,各领风骚。你有你的雍容华贵,我有我的小巧玲珑,你用不着高傲,我也不必自卑。

大雪掩埋的春节并不精彩,并不火爆,并不豪奢,并不吉祥如意;但却更加亲切,更加别致,更加有情有义有趣味。

2024年2月22日,寒潮来袭,碾碎春意,“雨水”节气,眼望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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