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饮马轻歌之北蒙(19)风雪西行
谢道韫觉得很烦躁。
她已经二十岁。
女子十五及笄。不少十六七岁的姑娘早已为人妻,为人母,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二十岁,已经算是老姑娘。为此,她没少受到来自祖母,母亲,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啰嗦和规劝。就连一向最疼爱她的父亲,每每说到此事,也是连连摇头,唉声叹息。倒是叔父谢安,却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竟出奇的没有任何表示,哪怕只言片语的训示。
叔父的态度,越发让她觉得不安。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叔父,若非胸有成足,断然不会坦然处之。她也知道叔父中意的那个人,便是以书法著称的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
她并不抗拒婚姻,却一点也不想嫁人。有人说王凝之虽出身名门,却只知道炼丹烧药,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根本配不上她谢大小姐。可她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她知道王凝之,甚至可以说是了解。这个人虽非出类拔萃,却绝非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一无是处。她不想嫁,是因为她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这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那个人是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可她就是忘不了他。
那天,叔父带了一个孩子回来。那人年龄和她差不多,却比她矮了半个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和城里的大多数乞丐好不了多少,可神情却神气得不得了,这让她对他充满了好奇,总想借故和他亲近。他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一度很生气,可越发的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或许,是她的真诚最终感动了他,慢慢地,他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他们开始一起玩,也成了好朋友。
后来下了一场大雪,据说是建康城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那天她穿了一双纯白色的小鹿皮靴,米黄色的云锦绣花夹袄,外罩一件大红的锦缎风氅,搭配琥珀红的金丝头巾,小伙伴们都说她是建康城最漂亮的女孩。他也不例外,甚至悄悄的对她说:你真漂亮。那是他第一次当面夸奖她,她实在觉得开心极了,那天也是她玩得最开心的一天。或许是太开心了,风氅的飘带松了她也没发现,一阵风吹来,风氅就飘到了湖里。她急的哭了起来,那是母亲刚刚为她做的生日礼物,还是第一次穿。小伙伴们一时都惊呆了,惶惶然不知所措,眼看着风氅越飘越远,渐渐的沉入湖底。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他已经跃入冰冷的水中,奋力的向湖心游去。几番挣扎之后,他终于捞起了风氅,尽管冻得浑身颤抖,脸色发青,他还是微笑着把风氅递给了她。
从那一刻起,她再也忘不了他。
后来,他病了好几天;再后来,他就突然消失了,音讯全无,就像他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就那样消失了。为此,她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哭过,也闹过。叔父也曾派人多方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随着年龄慢慢长大,他的音容相貌已经渐渐模糊。可是每逢下雪天,她的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有一天他能像当初突然出现的那样,再一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日复一日,十年过去了。
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自小受到的良好教育,让她不能拒绝叔父安排的这一场婚姻。她感到很绝望。多少个不眠的日日夜夜,她都悄悄的以泪洗面,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忧郁少女。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直到传国玉玺出现的消息传来,本已死灰般的心,再次泛起了一丝涟漪,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如果自己能寻回传国玉玺,立下不世奇功,那么叔父安排的这样一场婚姻,或许就可以避免;即便不能,偌大的江湖,不正是他消失的地方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他。
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被自己疯狂且大胆的想法吓坏了,却也空前的热切起来。几番软磨硬泡之下,小舅终于答应带她前往。或许是考虑到嫁人之后,再没机会远行,父亲和叔父竟破天荒的答应了。
于是,在遥远的乌家镇,她遇到了柳轻歌。
这人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她隐约看到了他的影子。一番挣扎之下,她甚至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冒昧的向他打探他的消息。尽管他矢口否认,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肯定与那个人有着某种关系。软硬兼施之下,小孩谢玄最终没能守住秘密,云慕公就是尹飞燕,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也已经发现,尹飞燕和柳轻歌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她既兴奋,却又酸楚。
她决定直接去找尹飞燕问个明白。
屋内空空如也。
尹飞燕不在,两个小鬼也是踪影全无。
谢道韫正待退出,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断不可能是女人或小孩。她不敢大意,飞身跃入房梁之上。房梁粗大,刚好将她整个身子遮住。
来人是酒楼堂倌赵驼子和钱麻子。
谢道韫正自疑惑,不明白他们怎会贸然闯入尹飞燕的房间。
只听赵驼子道:“那妞儿还真是厉害,我和孙老三联手,竟然敌她不住。若非李四姑抓住那两个孩子为质,只怕要让她跑了。”
钱麻子嘿嘿一笑,道:“越是厉害的娘儿,越是有味道。若不是主上有吩咐,我钱麻子倒真想骑骑这匹娇艳的小烈马,嘿嘿。”
口中淫笑不止。
赵驼子踹了他一脚,骂道:“就你那德行,只怕翠莺楼的骚娘儿们都看不上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可警告你,这妞儿是主上点名要的,你要是敢乱来,小心骟了你那软趴趴的臭东西!”
钱麻子连连陪笑道:“不敢,不敢,我也就是想想而已,想想而已。”
赵驼子不睬他,自顾道:“主上有吩咐,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二人翻箱倒柜。片刻之后,钱麻子大叫一声:“找到了。”
那是两个形状古朴的箱子,里面装着红蓝两色人偶,正是那日西秦驿馆“山河车”上之物。“山河车”被孙恩和柳轻歌损毁之后,便只余下这些人偶,尹飞燕向苻坚讨要而来。
赵钱二人寻得人偶之后,不作停留,匆忙离开。
谢道韫确认二人已经离开,这才小心翼翼落下,内心实在惊骇莫名,焦急万分。很显然,谢玄和尹飞燕以及雪儿已经落入对方手中,对方的目的似乎志在尹飞燕,还有这两箱红蓝人偶。赵钱二人只是小喽啰,背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大人物暗中操控。对方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更重要的是,尹飞燕他们三人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她生平从未遭遇如此棘手的事情,一时茫然无措,却也暗自庆幸:“若非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要找尹飞燕问明柳轻歌身份,又怎会碰巧发现这富贵酒楼中竟然暗藏凶险,连谢玄都被他们掳走。”明知前路凶险,只因挂念幼弟安危,遂一咬银牙,悄悄尾随而去。她自知武功低微,唯恐对方发觉,是以不敢靠得太近,只求能发现对方巢穴所在。
后院之中,夏掌柜正翘首以待。见到赵钱二人,道:“怎么样?东西可找到?”
赵驼子拍了拍箱子,道:“都在里面。”
夏掌柜点点头,道:“影傀有消息传来,富贵山庄已在以孔大先生为首的监视之中,原定计划有变。咱们由密道过去,会合孙老三和李四姑,尽快赶往盛乐。”
赵钱二人脸色微变。看来,孔大先生的名头的确对他们颇有震慑。
夏掌柜不作理会,当先跃入旁边水井之中。
余下二人相继跳入水井。
确认他们不会去而复返之后,谢道韫才快步移到水井旁边。井很深,井底之水宛如一面镜子,平静如初。一根长长的绳子连着辘辘,直垂井底,正微微晃动。刚刚跃入的三人,却是不知去向。
她本是聪慧之人,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井底水面之上,定是有暗门密道,三人进入井下,不待入水,便打开暗门,由密道离开。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外人断难发现其中的奥妙。
她不再犹豫,沿绳索攀援而下。井壁光滑平整,布满青苔,越往下越觉寒气逼人。离水面三尺左右,便发现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没有青苔,露出光秃秃的石壁,伸手按去,一阵轻微的咯咯之声,露出一扇小小的暗门,宽三尺,高五尺左右,仅容一人低头通过。前方隐约有光亮传来,想必是夏掌柜他们点了灯火,灯火所及之处,尚有余光。
她越发小心翼翼。密道之中安静异常,稍有声响,都可能惊动前面之人,不但前功尽弃,而且有性命之虞。她虽然心中害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苦撑。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只听咔嚓一声响,前方微弱的光亮骤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谢道韫顿觉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的人影晃动,渐渐向她围拢而来。她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竖立,伸手往额头一抹,竟冷冰冰的全是汗水。偏偏在此时,地上仿佛有东西从她脚面一闪而过,吓得她一声尖叫,跳了起来,脑袋狠狠的撞在了密道天花板上,几欲晕厥。这一撞,倒让她立刻清醒了不少,连忙捂住了嘴巴,侧耳倾听半晌,除了自己方才尖叫之声尚有余音,别无动静。想必之前的卡擦声响,便是前面几人打开翻板,出了密道。不由得心中暗道一声“好险!”如果那几个人还在密道之中,她方才的一声尖叫,早暴露了行踪,在这漆黑的密道中,她哪里逃得开去?
谢道韫暗暗骂道:“谢道韫啊谢道韫,你可不能再这样软弱无用,玄儿可还在他们手中呢,你若是被他们发现,玄儿可就完了。”略微定了定神,伸出双臂,扶着两侧夹壁,一步步向前摸索而去。
这一段行程,是她平生走的最为漫长的旅途,也不知走了有多长时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再往前走两步,便知道是一级级向上的台阶。谢道韫心中大喜,连忙俯下身来,手脚并用,沿台阶攀爬而上。大约二十几个台阶之后,便已到了密道尽头,再也无法前进。她知道这里已经是密道出口,丝毫不敢大意,侧耳贴在石壁之上,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习惯了黑暗之后,谢道韫此时反而不慌不忙。江南阮家向以机关术见长,阮少白人称“巧手书生”,更是此中佼佼者。谢道韫耳濡目染,自然也明白一些机关控制之道。这里既然是密道出口,里面就一定有机括控制翻板开关。黑暗之中不能视物,一番摸索之后,便找到了一块五角星的冰冷之物,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立时便有微弱的天光透进,冷风扑面而来,密道出口已经打开。
谢道韫贪婪的吸了一口冷气,纵身跃出密道。方自落地,身后又是一声轻响,翻板再次合上。凝目看去,翻板与周围地面并无二致,当真伪装得极为巧妙。
这是一排巨大的院落,错落有致。奇怪的,整个庭院静悄悄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香味。谢道韫正在疑惑间,四周同时火起,整个庭院霎时被烈焰笼罩,火势凶猛,瞬间已无藏身之处。谢道韫急忙回身,想要重新回到密道之中。无奈翻板已经合上,匆忙时间,根本无暇寻找机括。待要向外冲出,滚滚浓烟袭来,直呛得她连连咳嗽不止,涕泪横流。周围越来越热,她再也支持不住,顿时晕了过去。
谢道韫端坐在软榻上,小心翼翼低着头,目中泪水涟涟,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阮少白铁青着脸,在房中不停的踱步,不时狠狠瞪上谢道韫几眼,欲言又止。仿佛想要狠狠训斥她一顿,却又于心不忍;柳轻歌伫立在侧,想要上前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独孤千山握着茶杯,久久未曾饮用,双目紧锁,显然也是疑虑重重。
柳轻歌当先道:“依谢小姐所言,富贵酒楼夏掌柜和堂倌赵驼子、钱麻子表面上是富贵山庄夏富海的人,暗地里却有另外一重身份,为一个神秘的组织效力。他们口中的孙老三和李四姑也是这个组织的人,而且很可能是为了这一次的行动专门调派而来。他们掳走谢玄三人,寻得“山河车”人偶之后,经由密道在富贵山庄会和,然后一把火烧了富贵山庄,匆忙赶去盛乐城。如此看来,他们三人暂时无性命之忧。而夏掌柜一定会在盛乐城出现,如果要追查谢玄他们的下落,只怕还要去盛乐城一趟。”
阮少白连连冷笑道:“夏掌柜很可能就是天问组织的人。嘿嘿,难怪咱们扑了空,倒让他们事事抢先一步。”
看了一眼谢道韫,接着道:“会不是是他们早已经发现了这丫头暗中跟随,所以故意放出消息,引咱们前去盛乐城?”
柳轻歌沉吟道:“谢小姐虽然不曾行走江湖,但也是绝顶聪明之人,料想不至被人发现行踪。况且,不管消息真与假,这都已经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谢道韫闻言,抬头望向柳轻歌,目中充满感激之情。
独孤千山忽然道:“盛乐城是代国都城,代王拓跋什翼犍曾邀家父教习剑术,在下也曾多次跟随前往,倒也颇能认识几个人,这一趟,或许能帮上忙。”
阮少白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明日便赶往盛乐城。”
正此时,有人来报,大将军桓冲相招,请阮少白即刻前往,有要事相商。桓冲明知谢玄被人掳走,此时相招,可见事情非同小可。阮少白虽为江湖中人,江南阮家却是督办东晋朝廷军器建造,阮少白不敢怠慢,匆忙而去。
片刻之后,阮少白脸色苍白,匆匆而归,急急道:“朝廷急召,命我火速赶回建康。相救玄儿一事,还要劳烦两位鼎力相助,万望救得玄儿回来。”
说完,重重一揖。
谢道韫起身,低声道:“我也要去盛乐城。”
阮少白沉声道:“你还要去?若非孙恩相救,你早已经葬身火海。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自打记事起,小舅从没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谢道韫顿感委屈万分,眼泪簌簌而下,却兀自强言道:“找不回玄儿,我死也不回去。”
阮少白素知她与谢玄姐弟情深,况且他也了解自己的这个外甥女,虽然外表柔弱,却也倔强万分,便不由得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道你挂念玄儿。有柳少侠和独孤兄相助,一定能保得玄儿周全。你明日和我一起回建康吧。”
谢道韫肩头耸动,哽咽道:“我是怕玄儿,万一……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爹爹娘亲……”
说到伤心处,不由得伏地痛哭,神情凄凉万分。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玄儿找回来!”
阮少白无奈,望向柳轻歌和独孤千山。
二人对视一眼,柳轻歌道:“对方既然没有发现我们已察觉到他们的行踪,此去盛乐城,也当秘密前往,暗中追查。独孤兄素有侠名,向来放浪形骸,江湖中不认识独孤兄的只怕还不多。为防对方察觉,咱们兵分两路,独孤兄由此北上,经邺城绕道前往盛乐城;我和谢小姐则由此西行,暗中乔装前往。我与代王长史燕凤有旧,咱们便在长史府会合,先到先等。独孤兄以为如何?”
独孤千山点点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柳兄高明。”
阮少白补充道:“桓冲知道玄儿被掳,事态紧急,我又无法分身,特命“应龙”校尉桓石虔协助追查,明日可与柳兄一同前往。”
转向谢道韫,道:“你此行一定要听柳兄的安排,切不可自作主张,陷自己于危难之地。寻得玄儿之后,即刻赶回建康,不得再生事端。”
谢道韫看了一眼柳轻歌,竟莫名的有些欢喜。低声“嗯”了一声,算做应答。
阮少白冲柳轻歌道:“如此便烦劳柳兄。大恩不言谢!”
当夜大雪。
第二天清晨,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独孤千山素来行事古怪,已经连夜出发北上。见到桓石虔,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小年纪,已经担任“应龙”校尉一职,柳轻歌自然是刮目相看。“应龙”乃是东晋的秘密组织,与北燕“帝江”齐名,组织中均是难得一见的武林高手。所不同的是,“帝江”类似于江湖帮派,组织中的成员无官无职,一律隐姓埋名,仅以代号相称;“应龙”则是兵府编制,组织中的成员虽也隐姓埋名,却有着严格的上下级关系,相互之间以官职相称。唯有这桓石虔却是例外,不但十五岁就当上校尉,而且从不需要隐藏名姓。不但因为他是当朝权臣桓温的侄子,更重要的是,此人天生异秉,乃是东晋朝廷中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与天师道少宗主孙恩并称“江南双绝”,乃江南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可谓天之娇子。桓冲派他前来相助,足可见对谢家的重视。
柳轻歌与谢道韫扮作兄妹二人。男的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女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谢道韫甚至微微有些失望,或许她的内心深处,更希望二人扮作一对少年夫妻,而非兄妹。桓石虔毡衣毡帽,算是随从小厮。
三人一车,冒雪西行。
官道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直通向遥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