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彩笔下的安娜
1
十年后一个春日,他受邀出席巴黎的一次画展。穿正装,系着浆得笔挺的红领带。装饰奢华的会议厅被水晶吊灯光芒照得发亮。场内座无虚席。有不同身份的人参加,主办方,赞助商,评委,专家,学者,社交界名流,媒体记者,摄影师,留着长发面容邋遢的男艺术家。轮到他发言,尽管是用大多数人听不懂的中文,当翻译转述后,从响起一片掌声的听众中看到千篇一律的期待表情,他不得不承认内心的激动和不安。自小他就性格平静并不多话,在学校生活的十六年,从未当过班委,没参加过朗诵或演讲。很少当着众人说话。有一个信念,靠自己观察分析总结出来。其实那并不需顾及什么,心要宽舒。能够让你发言,至少你在那个领域有超过在场大部分人的知识、经验。他记得当年就是凭借这种信念在毕业答辩中获得优的成绩。如今继续凭借这个信念不断给自己暗示,从容地说出充分准备好的句子。一家之谈的演说结束后,主持人安排画师与大家互动。前面的问题他都轻松答复。有人终于提到他那幅在参赛中获最佳奖项的人物肖像画,翻译用中文对他重复后好一阵,空旷大厅静默得可怕。显然大家迫切想得到回答。
是什么动机使您创作了这幅名为安娜的作品?能否谈谈所依据的原型?
沉默的时间里,大家看到画家依旧镇定自若,目光深邃。不记得过了多久,他嘴唇上逐渐泛起淡淡微笑。说,我的安娜,亦如托翁的安娜。
终于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如此答非所问,却成了那场画展后艺术界谈论不休的佳话。也许在艺术谜心中,并不需要一个具体答案。支持喜欢的艺术家,理解并包容其倔强和孤傲。巴黎的艺术气氛让他感动。他在内心做了承诺,为了他们和自己,会认真对待这份事业。
三十四岁的画家是前两年从一个欧洲知名批评家论文里冒出来的新秀,犹如一匹黑马。“韵味十足,妙不可言”八字概括地指出其画作特点。大部分艺术爱好者是先看到那篇在网络上被广泛转载的文章和其中所引的经过压缩变形的几幅模糊画作后才去进一步了解他。固然有名人效应助推,但这般超出评论家本人预料的结果关键靠的还是画家本身质素。网络覆盖地球各个角落的当下社会,似乎人人都变成了思想家、评论家、创作者,这种表象背后却是人类从未面临过的深渊。独立思考减少,很少有人愿意花费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去读书、与人沟通、学习,放弃曾经认为很有价值的事。要出一个真正艺术家太不容易。自被媒体曝光之后,可以很轻易在网上搜索到全部名作,清晰度和尺寸不等,还有许多甚至被画家本人忘记的早期粗糙习作。他偏向社会边缘题材。在路边支起塑胶遮棚的电动车上玩手机等待送外卖的男子,眼神迷茫的拾荒者,出入便利店的城市白领,装修工,接送孙子上下学的老人,同性恋者,守在彩钢板房小窗口等开奖的彩民,滴滴车司机,骑自行车环游的流浪者,墙壁上画圈写上字即将要拆除的旧楼,两百多年的桂花树,工厂烟囱上的滚滚浓烟,绿皮火车……他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得到在什么时间将它们上传。很多画作有单独的网络百科资料,文字详尽充满奇幻色彩,然而并不都与实际相符。唯独肖像画安娜例外。或许是此画名声太大,欺骗文字难以服众;画家本人也不愿提供材料。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它的百科还留下空白。
青年画家这是第一次来到巴黎,半年前接到参赛邀请,投了稿,一个月前被通知获奖。长途飞机、辗转、演说、领奖,身体疲劳透支。计划在这里待上一个月,明天就去著名的温泉度假村做SPA,待恢复体力后去看埃菲尔铁塔,参观几个博物馆,然后到老街区看旧时留下的建筑。
2
吴以轩蹲下,在合生汇门口把双手放得很低,对着索尼αⅡ取景器构图。春风清凉地掠过身子,头天刚剪短的头发在飒飒抖动。车辆川流不息驶过马路,不时听到附近传来松动的井盖被轮胎压颠的声响,节奏鲜明,像午夜里吵醒熟睡中人的夏雨滴答声,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停下来。他无法在这样的噪音中把一张图安排好。但是过了一阵,他忘却了这响声。移动相机的同时不知觉地调整各种参数至认为最适状态。越是熟悉的东西,越难拍好,人往往对熟悉事物麻木,其特点和美不易发觉。有时不论怎样变换角度都无法令自己满意。他透过镜片看到的范围,中心是马路边上的自行车道,一边是漆成绿色的铁栏杆,一边是高出一阶铺上深灰色瓷砖的商场室外地板。远处一个小身影飞速向镜头逼近,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手动对焦,在某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瞬间,他的手指毅然地按下快门,属于女子过去的一个时刻被数码产品定格下来。他突然往后一个踉跄,手死死地护住相机。受惊后的以轩被女孩拉了起来,听到她说,不好意思,没摔坏吧。他看到她一只脚踩在窄窄的滑板车上。他说,没事。不知为什么,却不对她生气。这时她看见女孩噘起的嘴唇松弛下来,微微张开,露出一道雪白齿线。
女孩穿破洞牛仔裤,破口间一缕松垂发白线条将膝盖洁白的皮肤分为两半;阿迪达斯小鞋尖上白色塑胶凸起扇形样纹理;白棉布体恤上一件丝绸披肩斜斜地在胸前挽结。
她说,老实说,是不是在偷拍我?她严厉地盯着他。
没有。不……是拍了,但不是偷拍。他说着,不知道如何应付被质问的窘境。在一个女孩的面前,这样很不光彩。
她叫他给她看。她竟一个劲地说好,好,好……超出以轩预料。又说,请把它传给我,可以吗?于是以轩把手机连上相机wifi,将相片转移过来。他们加了微信,他把相片传给她。
女孩走后。男孩继续拍照,直到晚上穿过五角场中心上空的高架亮起霓虹。那是他今天要重点拍摄的对象。
吴以轩八点回到家。
他携带出去的相机是公司财产,配有多个高端镜头。因为工作需要,暂时由他保存。他沉迷于摄影。平时下班搭地铁,很少直接坐到离租房最近的站点,一般提前两三个站就下车。从那里到住处的几公里,有一段比较繁华的商业区,后面一段越来越冷清。除了夏天,出了站几乎就是黑夜,他拍下沿路所见街景、人物背影和望不到尽头的马路。每天回去筛选,只许留下一张。
此时,他在删除照片时果断删除从清晰度、效果、构图上来说比较好的那些,包括等了半天才捕捉到的高架夜景;只留下一张。那个无意中拍到正面的女孩,踩着飞速向他驰来的滑板车,人物很大一部分被虚化,稍稍过肩的头发飘逸犹如绸缎。他看见照片上她右眼上有一颗清晰的小黑痣。
3
二十四岁,吴以轩为一家小公司的宣传杂志工作,用Ai排版,另外提供一些插图素材。后者并不在他工作范围,这个附加一方面是同事需要他帮忙,另一方面领导觉得在没有专门照相的人时这些照片差不多还可以应付潜在读者。而他,主要出于兴趣。杂志并不在市场售卖,公司有专门的人将其投放到餐厅、商场、机场和火车站。工作谈不上压力,但是同时只能领取一份贴近全市平均水平的固定工资。去掉每月两千的房租,交通费,电话费,伙食费,所剩无几。
一直是单身。周围有人介绍过对象,他不以为意,一笑了之。并不觉得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以轩认为现在一个人很自由。要是相处个女友,要为她开销,将无法存下钱;最主要觉得她会占用自己业余的大部分时间,意味着他摄影家的梦想提前告破。这都是无法忍受的事。尽管二十四岁的吴以轩尚没有牵过一个女生的手,他始终自信地认为把脸皮练厚博得女孩欢心比起搞摄影来是小儿科。很早就有自己的爱情观,或者说是婚姻观。那是少年时他从季羡林《谈人生》中获得的启示:不赞成一个人在恋爱上花费太多时间。当然也不赞成闪婚,双方需要对彼此了解。半年,最多一年就足够。没必要成天地卿卿我我。
他更认为,男人有了钱,就可以娶一个漂亮的妻子;金钱和幸福家庭、拥有美貌的女人是紧密相联的。
但他知道,自己的梦想,到上海的目的。当下工作只是一个让自己稳在城市的临时寄居所,不可能靠它发财;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无由晋升管理岗位。不对它抱有希望。他想的是增长见识,丰富阅历,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习摄影。有时他觉得也许并不是非得待在上海才可以学习摄影。为什么如此依恋这个城市,说不出来。现实是,他工作了一年多,仍旧买不起一台自己喜欢的相机。记得去年冬天去向领导请示希望把相机留在他身边,领导开玩笑说,要是丢了怎么办。他激动地回答道,要是弄丢了,我不领三个月的工资。
晚上躺下后以轩迟迟没有入睡,想起白天遇见的女孩,她的样子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里。从来不曾对一个陌生人有过这般深刻记忆。忘记已经很晚,拿出手机给她发去一条消息。他问,休息了吗?一直到半夜两点没有等到回音。他关机,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和后天不用手机上网。想到自己对上网的自制力心里很欣慰。很快睡着了。
以轩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开会、在乘坐交通工具的时候,都是很少见的不玩手机的人。上班期间玩,那要挨批评。而地铁上,固然用手机刷微博、浏览网页、看视频能使人感觉时间过得快一些,不知不觉就到达目的地;但同时人被诸多信息包围、入侵、改造。APP利用大数据和定位功能,可以估计你到公司和回家的时间。购物网站向用户推荐适合其习惯的商品,搜索引擎不时弹出对应不同爱好者的花边八卦新闻。被动接受一些事物,浪费宝贵时间并且让人丧失独立思考能力。这是很恐怖的。绝大多数人在看一些与自己没有关系、错别字充斥的文字,低级趣味的视频。某某官员被查赃跳楼,某某明星出轨,哪里又出交通事故,哪个国家又发生枪击性侵事件,哪个球队获胜,华为和苹果又推出什么新手机,谁成了首富,股市暴涨还是暴跌……永远也不会变的模式变换着花样却很少被看破,抑或是看破了还甘愿沉沦。
这些动动指尖的操作他都会。只是不去痴缠。
吴以轩相信,只要把别人用来看手机的时间节省下来,他就会把摄影学好。
4
次日是周六,六点半醒来。因为睡得晚,凌晨故意把闹钟改到十点。计划敌不过习惯,他形成了自己的生物钟,到那个点自然醒来。偶尔失眠一次并不会有多大影响,以轩感觉自己精神不错。没有起床,不知道今天应该做什么。想连上数据看微信,不过理智很快就对这个想法加以否定。
他真的做到了,周末两天手机没有连过一次网。仍旧外出拍了很多照片,最终筛选后仅各留下一张。
周一以轩怀着期待一个惊喜的心情上了网。结果微信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以此确认了自己养成的良好习惯。
又过了三天,他意外地在地铁上看见她。女子站在车厢连接处,没有拎包,脸侧发丝在空调风的吹拂下如水波荡漾。两只眼睛闭起来,中间线条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以轩早上出门时留意了空气中雾霾的浓度,带了口罩出门。内心很激动,但是想到那条没有被回复的文字消息,克制了过去打招呼的冲动。
他的心里想着一件有趣的事。
他没在平时下车的站走出车厢,因为首先是她还在车上。他从倒挂在胸前的双肩包里拿出遗忘已久的帆布帽子戴上。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下车,他亦走出车厢。在后面尾随着,保持一段距离并且保证不让她离开视线。很快走进一个老小区,显然是女孩的住处。她刷卡开了楼下的门,他不敢跟上,关门后他被档在外面。这楼共六层。他透过楼梯旁的混泥土镂花窗框看到她步行上楼,听到响起的轻微脚步声。
她没有再在四楼出现。
约莫过了十分钟。有人开门,他赶紧混进去。确定她就住在三楼,每一层只有四家人。家家房门紧锁,黄昏的静谧让人害怕。他想,我来做什么?好像一个在游戏中被干扰物体错引方向而迷路的玩家,即将接受一场败局。我究竟想和她说什么?我敢当面和她说话吗?吴以轩感到羞愧。只想逃离目前的尴尬处境。
你回来啦。你刚才去了哪里?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没有去哪里。
他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从站立旁边的那个纱窗满布灰尘和油烟的窗户传出来。又听见男子说,我早告诉你我今晚要来。为什么不早点做好饭等我?
得了,不就迟一会儿回来吗?是的,他确定,这就是女孩的声音。原来她早就有了男友。他为自己不可思议的跟踪害臊。心里着实无法原谅。
以轩立刻愤愤离开。
5
又过了一周。在办公室他早早完成当天任务,手机短促的提示音将他从疲劳中唤醒。糟糕,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4G数据打开了。屏上弹出一条微信消息,对方说,好想喝一点点。是她,这些天好不容易将她忘记。他把手机断了网搁在一边。下班后走在路上,才迟迟地重新上网,回复说,现在喝过了吗?
还没有。
那我请你一杯,可以吗?
当然。谢谢。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肃男。
半个小时后她们在合生汇B1层见面。喝过奶茶,以轩又提议到五楼体验VR。这在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各自选择了喜欢节目。以轩坐在智能椅子上,戴上一副大体积眼镜。看见自己站在地球上,在城市上空飘荡,异国迷人的自然风光有湖泊和极光。偶尔有失重和恐高感觉,闭上眼睛。他挑的是刺激性很轻的一种。她时间稍长,当他完成后,看见她伸开十指,在空中一阵乱抓,嘴里发出有时欢笑有时惊讶的声音。肃男很高兴,离开时说,下次还要一起来,我请你。说着朝以轩做了个鬼脸。
出来商场,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提到自己的私事。说,那天他竟怀疑我背着他去找男人。
以轩说,你找了吗?
找你个头。接着她严肃而低声地说,我这样的坏女人还能找对象,还能谈恋爱?
他想到自己卑微的处境。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业,没有存款,没有知心朋友。轻轻地说,我也不能。
你还学我。肃男站起来说,再见。今天谢谢你。
对不起。可是我真没有学你。他追了上去。
6
肃男大一时在一次饭桌和徐相识。那段时间她因为心里的事情绪极坏,翘课,做噩梦,吃不下饭。为了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参加许多社团活动。去得最多的是轮滑协会。会长筹备一次为期三天的表演,试图扩大协会影响和帮助想学轮滑却畏怯的新生。肃男作为宣传部成员跟着去拉赞助。一家证券公司对这个活动感兴趣,愿意出很多钱,前提是要在活动期间把印有该公司名称和二维码的横幅摆在最显眼位置,另外他们想借机做产品宣传。企业派出代表请协会的人吃饭商谈具体操作。肃男被叫上同去。用餐谈话期间,一大圆桌的人公开了自己联系方式。
肃男被对方一个代表盯上。不顾及在上课就打来电话,说些毫无头绪的话。在短信中把意图表达得很明显。肃男放暑假,俆请了假,花时间陪他到老家办了一件事。返校后,她实现承诺委身于这个有家室的比她长十五岁的男人。
此后的大学生活,她平均每周一次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每月获得稳定生活费,同时陪伴男子出没于赌场,酒吧,俱乐部,文艺沙龙。晚上,她强作欢颜接受抚摸、性爱,完成每一个可怕的任务。学校里很多人知道她的去向,室友们默契地同她划清界限,上课时独自坐一排。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辅导员多次暗示她退学。可肃男真心爱着这所大学,三年里忍辱负重,完成规定课程,考过英语四六级,获得计算机等级证书,取得毕业证和学位证;然而没有留下一张穿学士服的照片。那对她来说太奢侈。她偏偏惦记这件事。
大学毕业。她没有找到工作,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事什么行业。俆并不需要她去上班,能够担起她的生活。
和俆在一起畸形地生活。她常常服用百忧解,伸头撞墙,进医院。
7
有一次肃男对以轩坦白,除了证件照,起码有十年没有人用相机为她拍过相片。她保存了一张幼时被带到老家小镇照相馆里拍下的小幅黑白照片,不过那事都是听家人说起,两岁多,意识朦胧,那次去照相馆并没有在她记忆里留下线索。她说,谢谢你。你用单反给我照的那张我很喜欢,已洗出来装框上镜放在床头。
以轩微微笑着,说,这是微单,不是单反。她并未为自己的不懂尴尬。这不重要,对我来说,好就是好,不管它是不是单反。
他说,好的微单价格也不便宜。要具体看。赞成你的观点,照得好不好不是要去关注机器。机器是死物,人是活物。
那么,你在拍照的时候是怎么做到拍得比一般人好的。
拍下好的东西很难,包括摄影师,拍下的东西在自己看来绝大部分都是失败的。我的方法是,对比和选择。也就是把每天或者一段时间拍的照片翻来看,只能留下一张,其余删去。经过这个过程,会发现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凡是有问题的东西都惧怕比较。
肃男的脸刹那间涨起一片红潮,沉默了好一阵。以轩看见她那副神情,想到可能说话让她想到了什么。她怎么那样难为情。
那天的谈话再也没有进行下去。
8
有一个月,他们谁也没有联系过对方。以轩的工作、生活如同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不论别人如何消磨空余时间,他只管想如何把照片拍好。他并不是从小就沉迷于此,以前,以轩在一件事情上花时间最多的是油画。因为父母的导向,他很小就被送去画苑跟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学画。老先生于此道用功甚勤,有自己见解,据他自己说开创了一派另类风格。虽然在民间享有名气,但从未被主流界认可。不为权威屈服,一生坚持自己的信念,回报他的是,终身未娶和穷困潦倒。最后死在租来的阁楼,被发现时已经尸臭。
先生所做所为,使幼小的以轩折服。不过,他认为先生可以活得更好一点。自己即便画画,也绝不会步其后尘。
以轩的父母极重视艺术教育。他还练过毛笔字,在所有古代书法家当中,最喜欢的是明末董其昌。以轩没有把字练好,但看了许多书法理论和书家轶事方面的书。
董其昌,字玄宰。华亭人。十七岁时已能够写出好文章,仅仅因为字写得难看,在考官阅卷时被判为第二名。而一同参加考试的侄儿董余续被提到第一名。这让少年感到奇耻大辱。从此发愤临池。董其昌后来做过天启皇帝的老师。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代大家。辞官回江南后,泛舟湖上,挥毫吟诗作画,游遍名山大川,膏腴万顷,妻妾成群。
在吴以轩看来,这才是应该学习的榜样。
他深刻记得董其昌在跋前代名家书法时提出“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如今,以轩不再练习书法,可他认为视觉艺术有相通之处,无论书法、绘画还是摄影,也不论是中国画还是外国画,最终需要抵达一个境界,否则如何花哨猎奇求怪也徒劳。他体味着这句小时候记诵下的句子意义,封闭的思路被逐渐打开。
他仍会在一些时间绘画。认为画与摄影之间联系很紧密,能够相互补充。
9
六月中旬,进入梅雨季节。以轩暂停摄影,室内的东西暂时不感兴趣,也许没有到相应时候,亦对室内人工布置的场景持开放态度。租住的朝北小屋,床单被套潮湿,仿佛才从洗衣机甩桶拿出来。小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下午六点左右极昏暗,他打开灯修照片,有时画画。
那晚上以轩第一次接到肃男打来电话。她说,他被送进医院后清醒过来,联系了亲人。叫我回避。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她谈到,俆凌晨一点在酒吧和朋友看足球,大声说话侮辱讨厌的球星,和邻座球迷争吵互不相让,双方动了手,俆被打晕倒。她艰难地把他送到医院。
以轩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看你。
见面后,以轩说,你们相爱吗?她摇头。
那么,为什么还要跟着他。
无处可去。我没有工作,没有技能。她冷冷地说。
因为你没有尝试去找,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多工作,要相信。
是吗?
男子点头。
他们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台上,海阔天空地聊到很晚。以轩说话不是很有逻辑。一会儿星星月亮,一会儿讲起幼时在田间捉泥鳅黄鳝,晚上打着电筒到沟渠找石蚌,放学后去小河里捕鱼……肃男对这些很感兴趣,不停地提问。后来,他看到她脸上露出忘记了俆的天真笑容。他希望这个时刻可以一直维持。
10
肃男当年在家乡县城第一中学高中毕业,以理想的成绩考上免费师范。父亲兑现了很早许下的诺言,给她买了一部三千块的智能手机。摄像头和原配耳机都很好。她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只是为了她的学习,一直不让她在学校用手机。她知道并且理解这一切。入学后才半个月,父亲生日的前一个周,她就准备好要说的话,买好一件礼物已经快递去他在的工地。她想,要是父亲收到一件买自上海的礼物会有多惊喜。这让她感觉到做女儿的幸福和骄傲。
之后很久,肃男都不承认这样的事实:父亲还没有收到礼物,还没有机会听到她想好的一连串温馨话语,就结束了他在人世的四十五年岁月。
五年了,她还记得母亲哭着打来的电话。
那天,悬在与二十三楼平齐高空中的塔吊平衡重物坠落,砸在一个木工代班身上,自由落体积蓄的巨大能量让他变成一摊肉酱。许多年以后,肃男也常常在梦中见到这样的场景。
两个月后,母亲带着用生命换回来的八十万元钱改嫁镇上一个做铝合金门窗的男人。对方三个月前和前妻离了婚。
在少女心中,父亲很能干。他没有上过几年学,到城市务工,凭着观察与好问,学会看CAD施工图。承包工地,带着家乡来的一群人起早贪黑。挣到一些钱,翻新了家中房子。给她涨了生活费。父亲大部分时间奔波在沿海的城市边上,只有过年回家待上一个月,年复一年。有时候半夜听见父母吵嘴,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明明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却互相埋怨;而第二天,又都在她面前装出很和气的样子。
大一放寒假,她去继父的家里过年。继父对他很好,问她在学校是不是吃得不好,问她是否交了男友,猜测她以后会选择留在上海,说她读出书来后一定看不起贫穷的家乡,还和妈妈轮流着给她碗里夹菜。她想,他这么贴体新妻子和她的女儿,难怪一向挑剔的母亲会看上他。心里着实为母亲高兴。
他们留她多住几天,她没有拒绝。
母亲给肃男安排的卧室,离他们那一间很远。一个夜里她醒来想上洗手间,不知道几点了,一向顾及身边人,担心弄出响声吵醒别人。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和鞋轻轻开门出来,但这层楼的洗手间门推不动。下了楼,进到楼梯拐角处的卫生间,她听到两个成年人在谈话。虽然声音很小,但在静谧夜里,听得很清楚。天啦!怎么会这样。肃男被吓哑了嗓子,靠着光滑瓷砖的身子一截一截地软下去。等清醒过来,坐在地上看到周围满满漆黑,消毒液的气味刺激着她灵敏的鼻子。母亲他们的声音安静下来了,一定是睡着了。她又振作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走回房间。这一来一去的道上,她曾抬头看了看天空。漆黑的宇宙中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唯有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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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轩第一次到静安寺,就注意到会德丰建筑的特点。总想对它做一次深入探索。因为住地距此较远,六月末才实现这个想法。这幢甲级涉外写字楼高高矗立,据说在许多楼层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环视城市大部分面积,租金每日高达十几元一平米。外部全镶上厚而透明的玻璃,有两条棱边到一定高度就改变了四四方方的呆板造型,一如被菜刀各削去一块,呈现出美观、利落、卓尔不群。配套的四层概念商店10 Corso Como,中间有钢结构走廊和写字楼相连。
一楼家饰家居、美妆,有一家咖啡馆入驻。以轩直接乘电梯去顶楼书店。里面有七八个人。一个穿着时尚的瘦高店员同他搭讪,用怪腔普通话介绍这个楼包括里面的装饰均是由意大利设计师完成设计。会德丰整个建筑造型主要来自店员所提到的那位艺术家灵感。
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书店。书刊均与艺术有关,设计,摄影,时尚杂志,没有之外的书。每一本用纸都很重,定价高昂,随便一本就是三四百。
以轩看了一会儿。那个店员又来与他聊天。说他其实是在做兼职。以轩无意中透露自己也在学习摄影,店员就更高兴地与他畅谈。娓娓地介绍意大利艺术家,说早年也是贫困。艺术家都那样,总是混不下去,绝少能够出头。
店员的话刺痛了吴以轩。尽管他不是艺术家,那是他的梦想。没有因为这些话扫了自己的兴,觉得对方无知也好,还是他的宽宏大量也好。又翻了很多书,知道独脚高台上陈列的全是一些极具价值的摄影册。随手翻看一些,感到周围琳琅满目,对付不过来。以轩进书店或图书馆,常常会有自卑心理,感觉到自己读的书太少,而世间有价值的书又那样多。尽管他是个很热爱书的人,但经常是买好书就离开。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企图改变这种貌似强迫症的习惯。
书店里游荡着的还有一个挂耳坠,光头,穿黑长袍,黑裤子两侧开衩膝盖以下抖动着一片一片重叠着的布的青年。青年拿着书去付账,刷境外银行卡。
离开的时候,店员说,希望以后可以常常见到你。
以轩没有买书。
当天回家。他记起店员说艺术家几乎都混不下去。他嫌恶这句话。为什么世人眼中搞艺术的人都是思想有问题?为什么人们总希望艺术家永远孤独一人,无儿无女,在当时被冷落,死后才被接受,被称赞?
12
七月末,以轩和肃男结伴去绍兴旅行。计划当天来回,坐七点出发的高铁,绍兴北站转BRT直达老城区。两人都没有看攻略的习惯,旅行一向随心所欲,随遇而安。突然到达古时吴越文化的发源地,古都留下名人故居、湖光山色、兰亭佳话、夏禹陵墓、八字桥、天主教堂、情调雅致的老街区。看到介绍,思绪瞬间乱了,这么多的存在以轩都想去观赏。时间有限,他们各自理了理思绪。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第一个去的景点是刚下公交附近的沈园。这个江南园林并不大,一道围墙把它分为两块,西园月门头上有郭沫若题字,里边分布着假山,池塘,太湖石,琴台。东园种植了梅花,盛开花朵的荷塘,一片和谐美景,让人流连忘返。他们在古井旁的墙壁前停留很长时间,欣赏古人飞逸的草书石刻。两块嵌进墙壁的石板上分别记录着南宋陆游《钗头凤》上下阙: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黑色石板上凹陷的白字饱经风雨沧桑,有几百年。已不是陆游本人手笔。据说当年诗人在沈园遇到前妻唐婉,她为他斟酒,诗人忆起往事,不胜伤感,在墙壁上写下词一首。原迹损毁后,后人在大致的位置重新刻了这首词。这故事以轩和肃男都知道。
他们在边上的亭子休憩片刻。
肃男说,唐婉那么爱务观,竟遭抛弃,抑郁而死,他们的词写得再悲情又有什么用?
以轩说,在那个时代,特别顾及家里其他人对自己婚姻的看法。并不怪他们。
肃男不屑地说,那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能够做到。
可是他们都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难道不值得吗?为了心爱的人。肃男淡淡地说。
下午去东湖。傍晚出来坐公交到附近迪荡新城。在世茂吃了饭,出来看到周围建筑闪烁着各色灯光。他们站在一座桥上,桥下河水永不停息流淌,这个位置正好饱览中央商务区的绚烂夜景。两个疲惫的身心沉浸在一片陌生的高楼灯光剪影中,耽误了时间,即使打车也不可能赶上八点半始发的那趟高铁。计算过,再晚些的,等到了虹桥时地铁已经停运。他们最终决定在绍兴住一晚。这样的好处是,第一能够早点休息,太累了;第二反正明天不上班,可以再去其他景点。为方便次日安排,他们在手机上查看附近旅馆,不想再折腾。这是高峰时节,来绍兴的人多,打了七八个电话,都说是满房。贵的又住不起。以轩想起同事提到过的老台门青旅,就在鲁迅故里。搜索到前台电话,打过去对方说现在仅剩一个大床房,要的话赶紧订下,再犹豫就没有了。他欲直接挂掉,手机被肃男一把拖过去,她说,好的,谢谢,那请就帮忙留下。我们五分钟内下单。
二十分钟后。他们找到旅馆。进去的门很小,里面格局却很大,有餐厅,公共浴室,休闲的地方有人抽烟有人聊天,一个女孩结巴地用英文和一个黑人男子聊天。很快看到木结构的两排房子,当中留了天井。江南旧俗,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房屋上的雨水要引到宅子内。这个客栈的建造保留这一特点。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踩着木楼梯上去,脚下木板发出轻微咯吱声。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般优雅的环境。
肃男一上床就和衣睡着了。以轩没有关灯。他明明感觉很困,却无法入睡。眼睁睁看着她安详的样子,听她均匀地呼吸。大概半夜十二点,肃男醒过来。发现以轩盯着她一动不动,伸手去他眼前晃动,他才回过神来。
你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以轩说。
为什么?你在想什么?
他呆呆地沉默了好一阵。避开肃男的视线,说,你说一个男生爱着一个女孩。特别是女孩离他很近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对于他,是不是很痛苦。
过了半晌,她说,我知道。肃男伸出一只手,以轩兴奋地把它握在手里。他无法控制自己,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拥在一起。他要和她做爱,她未拒绝。在竭力与她融合的过程中,以轩看到十三岁时站在抚仙湖边上的自己。那片湖面,蓝莹莹的水,可以清晰看见游荡其中的抗浪鱼,对面的山峰覆盖着春天的绿色,湖心小岛树林里映出几间芦苇盖顶的竹房子。红嘴鸥不时飞荡。迄今他也未在其它地方见到过如此明净的湖水。当地流传一种说法,湖中有一座古城,因为地壳运动沉没其中,有探险家下去探寻过,也许湖水太深,湖面太大,多次也没有收获。
天亮了。肃男哭着把头埋进以轩怀里。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怀孕了,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子挺着个大肚子,怎么度过余下的半生。以轩未曾想到过这种情况。他需要承担什么。他目前处境和能力无法做到。焦虑一阵,听到肃男笑着对他说,还不赶紧去买避孕药。
以轩去附近的药店,和医生说话的时候,红着的脸变得更加红了。
13
在继父家度过的那个难忘夜晚,肃男从洗手间回来后再没睡着。天亮后和母亲说一声就回家了。接着一场大病,拖到开学前十天,才恢复,面色仍旧不自然。她的病情,借着走亲戚的幌子,瞒过母亲。
她没有将心中秘密告诉唯一觉得可靠的姑妈。很长时间,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事。
每一天总有那么几回,母亲和继父的谈话不由自主地在她耳畔响起。
母亲说,真巧,那么准。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可怜。要是他能对我们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也不至于要收他命。
我为你离了婚。已经破釜沉舟。说实话,虽然我以前开过塔吊,但毕竟太高,没有把握。不过,即使他躲过塔吊,也还有好几个关口等着他。他没有别的路。有时觉得自己反倒成就了他。要不你说,若死在其它地方,哪里能值八十万。男人说。
你的计划很好。
男人说,当然。再说,要不是我出面。公司肯出这么多钱,人家又不是头一次碰到死人这种事。要一般人去,说不定一半就打发了。
那晚上,肃男听到这里就被吓晕了。
父亲死后十一个月。肃男放暑假,俆陪同她回家,起诉母亲和她改嫁的男人。姑妈为了逝去的兄长也跑了很多趟。多方取证,终于确定了两人的罪行。男人死缓,母亲判无期。那些日子,她没有正眼瞧过母亲一次。
后来她认识到,从父亲死去那一刻起,妈妈也一同死去了,也许死得更早。曾经肃男那样地爱她,妈妈那样地爱肃男。她想起,妈妈在自己童年的衣服上刺绣出美丽图案,拮据的日子,家里稻谷歉收,父亲外出,妈妈自己吃玉米面,把米饭都留给她吃。小时候的夜晚,她们同睡一床,妈妈紧紧地搂住她。
那时,她朦胧地察觉到母亲的孤独。
14
绍兴回来以后,以轩和肃男很长时间没联系。以轩继续在下班后的沿途拍照,去会德丰看摄影册。偶尔画画。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做,早早睡觉。
一天,她给他发来一条信息。昨晚,我们争吵,我头部被俆打了几下,现在还晕乎乎的。
以轩问,他现在在吗?
在。
他和她就聊到这里。他断了流量。四十五分钟后出现在肃男租住的房间门口。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子。对方没理他,没碰上门,迅速又回去大声说,是他吧。你还说没有?以轩在门口看见俆挥手打在肃男光膀子上,愤然走近,抓起那男子的衬衣领,说,欺负女人算什么男子汉。他们打起来。不知为何,以轩感到他们的每一下都欲致对方于死地。都因此受了重伤,留下伤口,出了血。
俆动用关系,把责任全推了,以轩被警察带走。第二天,肃男去拘留所探望。他并不难过,觉得只是可能因此丢掉工作。那算什么。这份工作他心里何尝在乎过。他面对她调皮地微笑。肃男无声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滴一滴从眼前往下落。不断朝他摇头。
15
进拘留所后,以轩争取到给公司打电话交代遇到的麻烦,半个月不能去上班。公司并未将他开除。他从未将朝九晚五的工作看得有多重要,在公司做了一年半,明白杂志对公司不过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庸。其他人并不对杂志部的工作认同,各部门在一起开会,内容很少会涉及到他们,可是必须要去参加。印量越来越少,听说上面在考虑将纸媒宣传抛弃,完全以线上新媒体的方式推广信息、介绍产品。增加在使用的微博、公众号和APP推广内容。也许这一天很快就来临。
即便这样,懂电脑的以轩被留下从事网文推广可能性也非常大。他想另找一家公司,并非因为对可能的工作内容变动会有不适应。这一年半,他看尽各种虚头把戏,小公司,老板一人说了算,并且随着其年纪的增大,家庭的不和睦,情绪异常。会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扣员工工资。比如,不领他在群里发的红包,突然通知早上九点开会没有在群里回复他的,带着手机进会议室的,不带胸牌的……以轩在网上更新了简历,收到一个公司的邀请去面试。为了面试他请了一天假。位于北外滩的一家国企,在那里他看到了如同梦幻中的办公环境,整个空间布置都很用心,印花地毯柔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落地玻璃窗干净,坐在休闲间的安乐椅上可以随时环顾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建筑。有自动零售机。接待的HR很礼貌。他看得出自己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只是提到工资的时候她说了一句,我们是两轮面试,改天再确定打电话给你通知。HR一直送他到电梯口。
以轩多么希望聘上这个岗位。可是之后没再收到任何信息。
有时,他想到与肃男之间存在的距离。半年来,他们只有过七次见面。更多时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面对着不同的人。十月,当肃男请他去哥老官吃火锅的时候说,我还欠你一次VR,换成吃饭,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别人,总嫌不够诚意。以轩早忘了她在合生汇那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川菜是以轩自幼吃惯的菜品。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才轮到他们。锅底够辣够麻,吃得两个人又是冒汗又是哈气,又是说又是笑。折叠屏风围起来的包厢里,他对她谈起钟爱的董其昌,说起他认为艺术最高境界的“韵”。一个人的成功,除了自身有能力之外需要别人推崇,就像书法史上唐太宗推崇王羲之,康熙推崇董其昌,乾隆推崇赵孟頫;绘画界,董其昌评出了“元四家”名单;在文学上毛坤提出“唐宋八大家”。肃男只知道唐宋八大家,不知道毛坤,不懂艺术。但专心听他激动地谈论这一切。她则告诉以轩说,这次吃饭的钱是自己挣的。她不顾俆的反对去一个早教机构做课程,已经两个月。虽然收入微薄,但花自己的钱和别人的始终不一样。
在路上,她又说起自己的母亲。她不知道当初的起诉是否正确。以轩很惊讶这些对他公开的秘密往事。但无法回答她那是对还是错。
16
十一月中旬,深秋的风凉凉地吹在行驶在露天地面的人脸上。马路两旁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主干以上的岔枝就像鸟类尸体腐烂后余下的骨架。蔷薇的枯藤与棚架颜色混淆,若不是形态明显曲直不同,很难将它们分开。骑电动车的人,在前面装上一件挡风棉絮,龙头上配臃肿手套。
肃男来以轩住处告别。她说俆在去福岛的游轮上赌博,账户上的钱和现金全部输光,还欠下巨款。他向放高利贷的人借了钱,才被允许下船。他默默算过,卖掉车房已无力偿还,回家当晚携带妻儿坐夜班飞去国外。俆给她打电话急急地说,我现在顾及不上你。对不起。
而她怀上了俆的孩子。俆并不知情。她虽然不爱俆,但是喜欢孩子。不会做流产。又说房东提醒她不要忘了交下一个月房租的时间。
肃男说,我现在静不下心来工作。如果留在上海,连这次房租都付不起。
以轩说,那你怎样打算。
明天就坐火车去桂林。我暂时需要依靠人,那里有我姑姑在。我可以帮助看柜台。自己人,自由一些。我想,我将来会好起来的。
肃男拿出一个香囊,递给吴以轩。说,这是最近为你缝制的。他接过来,感觉有点沉。香囊精致玲珑,用黒布缝成,两个对称面上有红色细线绣上相同的两个字:平安。她说,我在制作它的时候,心里一直为你祈祷。希望你保存好,这样会带给你好运。另外,香囊里我放了一个东西,五年后,可以打开来看。你会明白。
他认真听肃男像说着一件灵物。
记住,一定不能丢。不要提前打开。如果你还相信我。
17
晚上回去他与人合租的房间,一整夜没睡好。不能肯定是不是睡着过。有个时刻,他听到隔壁的准夫妻还在说话。他们说在浦东买了房子,下个月就结婚。去老家结婚回来就搬家。
恋人中的男方,只比以轩大两岁,在华为做IT,月收入接近两万,这还不算上年底奖金。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以轩想。
18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自己将是什么样子。二十五岁,吴以轩重新把精力转移到绘画上,与其说是当时他无力承担购买摄影器材的高昂费用,不如说是命运对他的选择。画画固然可以慢慢买齐颜料,但也是烧钱行当。他有这样的观点,比起摄影来,绘画可以发挥想象的空间更大。
原本以为,沉迷于摄影那段时间他就明白了古人所说的“韵”,越到后来,越觉得这是个高深词语。需要穷尽一生去抵达。
因为幼时的基础和投入的巨大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把画画当成了一回事,渐渐他的画在上海得到认可,许多机构争着和他约稿。迫于生计,答应了三家。他很少去画廊看自己的作品,以为被人过分称赞和贬低都是不好的。相反,将更多时间投入学习和创作,才是需要的。
二十九岁,以轩仍是单身。他刚刚把画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这一提升用了三年才做到。冬天,他在整理衣柜时看到肃男留下的香囊。他把它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在想,肃男做它的时候,是否也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阿玛兰妲,缝了又拆,拆了又缝。那时她一定孤独如此。他想起她说过的五年,现在已经到了。他找来小刀,割断一边的缝线。里面除了薰衣草等香料外,有一块小石头。上面刻着小字:
绍兴 未服药 祝平安 肃男
他突然醒悟。原来她并没有服用避孕药。她说怀上了俆的孩子是骗我的。我为什那样傻。为什么很听话不提前打开香囊。明明是我的孩子。……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他感到手里石块沉甸甸的分量。以轩认为一定要对肃男负责。
分别后,他给她多次发过微信。从未收到过回复。也没有看到她朋友圈有过更新。但并未将他拉黑。
他去桂林,问了很多人,并在那里待了三年,却未寻到肃男下落。他竟没有留下她的一张照片。曾经拍下的,有一次被她全部删除。他带着自责的痛苦,开始为她画一张像。当年肃男找她道别的时候,穿一件绿格子连衫裙,格子缝隙间留出白色。衫部和裙部在后面连成一体。前面看上去却像独立的两件。她的右眼眉上有颗小黑痣。
以轩凭借记忆和想象,两天时间把它画好。也许,这画和现实人物有差异。毕竟是经过画师艺术抽象的结果。他觉得满意。命名为安娜。
安娜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简称,出自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以轩高中时阅读过。当时并不喜欢这个人物。彼时看来,安娜是特别娇气并只以自我为中心的出轨妇人。得寸进尺地碰触前夫宽宏大量的底线,要离婚手续,要孩子。胡思乱想,吃莫须有的醋。自寻烦恼无数。只能是别人迁就她的生活。随着阅历的丰富,对事物理解力的提高,以轩渐渐爱上这个虚构的人物。在桂林期间,他又把书重读了两遍。成为画师的吴以轩理解安娜的痛苦,明白她为什么最后从站台扑下去把身子放在第二节火车厢两个轮子之间的中心。她是那样美:笑起来的时候,双颊和下巴上出现分明的酒窝。觉得自己真正读懂了这部书。然而无法用语言文字描述安娜的痛苦。这原本不是语言文字所能企及的范畴。
后来这幅画在巴黎获了奖。但直到画师四十岁结婚,也没有打听到他的安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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