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农历八月,西部的黄土高原上空气清新,树叶开始变黄,草木逐渐衰败,天气已经生发了丝丝寒意,潮湿的雾气笼罩在村落、田间和沟沟壑壑......天亮时分,太阳如同一个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东方的天空中,湿潮的雾气顿时消失殆尽。
高崖坪山梁上,一层层的梯田里,景象万千,五彩斑斓......有斑驳的包谷地,有一排排小剁子的麦茬地,也有还是绿色的党参地、泛黄的黄芪地,还有田埂上黄色野菊花竞相怒放、零星点缀的野百合尽情的绽放,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再极目远眺,一望无垠而狭长平坦的渭河河谷和匍匐在河谷北侧的深黄色的渭河延伸向远方,极目处则是渭河北面蜿蜒连绵的黄土丘陵......
虽然太阳刚出来,天朦朦亮,但空气还是有点湿潮。村子上面和下面并排的两道高压线发出“嗡嗡……”的响声;村子果园里传来“呲,呲,呲……”的声音,那是早起的人们在果园里扫树叶,是为冬天烧炕准备的。
一帆囫囵吞枣的吃完早餐后,在父母的叮咛嘱咐后,他背着尼龙袋子,看似义无反顾的出发了。他一个人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对外面的世界,他感到莫名的畏惧,但也怀揣着未知世界的辽阔和波澜......
走到村口的涝坝旁,快要下坡了,他不经意的回了头,看见母亲在门口拿着扫帚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见一帆回头,她突然假装拿着扫帚扫地......
半小时后,一帆已经从高崖坪走到公路上了。他望眼欲穿,极度忐忑,直到一个半钟头过去,才看到过路班车缓缓而来,此时已经接近十点了。坐在班车上,他时时攥着表看着时间,就像正在进行一场比赛而他是记时间的裁判一样。他现在巴不得班车飞起来奔向东铺火车站。
……
好不容易到了东铺镇,一下车,他背着尼龙袋子飞速跑到二舅家时,此时已经十一点了。二舅急的在房子里来回踱步,见一帆飞似的跑来,他铁青着脸,“都到啥时候了,你怎么回事,你有正事没有?”顾不上发火,二舅急忙推着自行车带着一帆径直朝火车站赶来。
二舅飞快的蹬着车子,一到火车站广场,就听到火车站的喇叭里不断播放着列车已经到站,正在开始检票的通知。二舅急忙推开自行车,两人飞快奔向候车室检票口,从检票口跑出去一看,火车上一些列车员已经开始准备关门了。
一上火车,一帆急忙把装了东西的尼龙袋子架在行李架上。二舅脸上冒着汗珠,以一种谦和接近哀求的神情,给一帆对面座位上的一个中年人说了声:“拜托你了,请多多照顾,这孩子是第一次出门!”然后汗流浃背的跑着下车了。一帆惊魂未定的就近坐到靠近窗子的座位上,他看着站台上的二舅,来不及挥手告别,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火车已经缓缓开出渭州火车站,驶向了对一帆来说陌生、遥远而又好奇的地方。
火车上的人并不多,他忐忑的看着窗外,外面熟悉的景色疾速而过。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历历在目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滚……
他想起这些天来父母愁眉苦脸、低三下四给他凑学费东跑西借的情景,直到前天才由二舅凑够了学费;家里没有像样的皮箱,母亲从几沓尼龙袋子中挑选出最好的一条供他装东西;临走时母亲佝偻着身材站在村口目送他远去的情景;想起这些年,父母亲拉着牛,背着犁,起早贪黑下地干活的情景;想起冬天的一个早上,大雪白茫茫一片,高压线发出“呲呲呲呲”的响声,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父亲拿着铁锨铲着雪,一直将他送到公路上的情景;高考前三个月他住校。一天,母亲从十里外的家里给他背着馍,走到半路,大雨倾盆,附近也无村庄,母亲生怕馍馍被雨水湿透,她把装馍的袋子抱在怀里一直走到学校,到学校时,母亲不顾全身淋透,还抱怨自己把馍馍弄湿而懊悔的情景……想起这些,他不由得黯然神伤,泪水夺眶而出。
虽然自己考上了,但他有深深的遗憾,他遗憾因自己念书,让妹妹、弟弟相继辍学,他遗憾姐姐才念了三年级……不知不觉,他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一帆姓何,他皮肤白皙,头发黑亮,五官匀称,但一米七八的身高和瘦弱单薄的身材很不协调,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长期贫穷的生活,刻苦努力的奋斗,自卑的性格,使得他憔悴疲惫,目光呆滞,细长的眼睛里透着犹豫的目光。
一帆自幼好学,懂事听话,小时候算很活跃的孩子。尽管家里很穷,但他却有着美好的童年。他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村子里条条小路和一草一木,都给他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记忆。他最要好的两个玩伴是同在村西头的许望成、杜尕平,他们从小打沙包、跳梯子、滚铁环......从小快乐的成长。爷爷奶奶非常痛爱他,小的时候奶奶只要走亲戚,就带着一帆,但一帆没有像样的衣服,常借尕平的衣服。尕平家还算殷实,他的父亲是一个农场的司机,尕平家也是村里第一家有电视的,那时候家里只要有工作的,生活就算很富裕的了。
上学时,一帆成绩一直处于中上等。小学时,一帆同班有很多都是高崖坪的,包括他最要好的玩伴杜尕平、许望成等,就是到了初中,村里和一帆同级的也要七八个人,不过那时只有许望成和他同班,尕平则因留级比他们低了两级。到了高中,村里很多同学都陆续辍学,一帆则考到了本镇的渭河中学念书。从那时起,寒来暑往,一年四季,他一个人骑自行车来回于家里和渭河中学十几里的路程中,并且还要上三里多的陡坡。长年累月,他因体力不支,身体瘦弱,加上学习压力大,家里贫寒,长此以往,形单影只的他变得内向孤僻,也变得自卑而又敏感。
他之所以选择了南方地质学院,这是因填报志愿时受到班主任的影响,当时班主任对大家同学说:“……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最好填报农林地矿类的院校,这类院校一般学费较低。”他立刻心领神会了,任何时候,他要尽力减轻父母的负担,听班主任这么一说,加上他对南方充满了好奇,于是他直观模糊的选择了计算机专业,然后就锁定了南方的几个院校,最终填报了南方地质学院计算机专业。
......
“哦,到宝鸡了”,临近座位的人喊了一声,一帆猛从睡梦中惊醒,火车已经停靠在站台。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站台上行人匆匆忙忙,乘客拉着皮箱的轱辘声此起彼伏.......原来这就是宝鸡啊,宝鸡火车站看着较大,上下车的人很多,站台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约停靠了十五分钟,列车便缓缓出发了。一帆刚刚睡醒,顿时精神抖擞,他侧着头,紧紧趴在列车车窗上,睁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欣赏着这个美丽而温馨的城市。
宝鸡市区大部分区域低于铁路,坐在火车上可以看到各条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看似热闹非凡。宝鸡市区北侧是低矮的丘陵,丘陵上树木茂盛,南侧远处则是高耸入云而巍峨连绵的山峰,如同一幅山水画卷一样一直铺向远方.......
出了宝鸡,火车车速明显快了起来,两侧的山峦已被远远摔在后面。直到山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慢慢映入眼帘的则是广袤无垠的绿色原野。原野中的包谷苗亭亭玉立、迎风飞舞。田野越来越宽阔平坦,纵横交错而井然有序的田地一望无垠延伸向远处的尽头。一帆下意识知道,这应该就是沃野千里、人杰地灵的关中平原。
两小时过后,田野和乡村逐渐消失,车窗外无数的高楼、一座座厂房和密集的建筑从眼帘慢慢划过,火车逐渐慢了下来,发出低沉而“哐镗、哐镗”的响声。慢慢的,远处高大显眼的古城墙映入他视野,这种景象他只有在电视里看过。城墙青色古朴,城墙上一个个整齐的垛口倏忽而过,一座座檐角高翘、精美绝伦的城楼缓缓掠过,城墙巍然屹立、气势恢宏而雄厚凝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得极为厚重沧桑。而雄伟霸气的箭楼高高耸立,显示出一种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使人彻底屈服。车水马龙的汽车和行人穿过城门,宽阔的护城河和高大的树木沿城墙根而行,城内远处是洋溢着现代气息的高楼,和古老的城墙相得益彰,历史和现代融合的那么协调自然。毫无疑问,这就是千年帝都西安。
没几分钟,西安车站到了,此时他不再好奇上下车熙熙攘攘人群,仍然回味着凝重雄伟的西安城墙给他心灵带来的震撼。
西安过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直到车内灯光亮起,车窗中反射出的全是车内模糊的情景,只有外面远处依稀的亮光偶尔倏忽而过。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双眼,外面晨曦初露,他顿时精力充沛、心情舒畅,虽然打鼾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和泡面味、脚臭味始终伴随,但昨晚睡的真香,对他来说这如同一个祥和谧宁的睡乡。他迫不及待的醒来,想看看外面美好的景色。
这时他才知道,列车已经驶出郑州,火车变了方向,由原来的从西到东变成了从北向南行驶。从郑州往南,列车驰骋在一马平川、一望无际而辽阔的平原之上,一座座的村庄和一片片的田野呼啸而过。火车疾速行驶很长时间都看不见山,这使得一帆这个从两山夹一沟的渭河谷地走出来的孩子极不适应。没有了山,就没有了方向,他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更加感到莫名的恐惧和焦虑,他心里有了点再也回不去了的感觉。
还没到信阳的时候,虽然这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不论天色、气候或者农作物都还和自己老家非常相似,但一过信阳,快到襄樊的时候,地形慢慢从平原向低矮的丘陵过渡。列车慢慢置身于青山绿水之间,水渠河沟之间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山坡上到处是茂密的树林和翠绿的青草,偶尔裸露的地方,也是红土。田地里的水牛贪婪的吃着嫩草,一群群的鸭子戏洗在河网湖泊中……这样的景色简直和高崖坪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是一帆头一次看到如此景象,他双手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的欣赏着美丽的风景,不由的惊叹:“南方这么新鲜,这和黄土高原的渭河谷地完全是两个世界,太新奇了。”
火车到武昌了,车速变慢,穿梭于武昌的小山和湖泊之间,只见武昌江河纵横、湖港交织,有许多大小湖泊和矮山镶嵌在城市之中。列车里播音员提示着快到武昌站了。一帆得下车,因为渭州没有南昌的直达车,需在武昌中转签字换乘火车。
火车终于停靠在站台,即将下车的人们提前在车里排成长队,站台上要上车的旅客也排成了长长的队列焦急的等待着,都巴望着车门打开。一帆从行李架上取下他的尼龙袋子背在身上,跟着下车的队伍下了车。一下车,他跟着匆忙的人群,努力的吸着新鲜的空气,不一会就出了车站。虽然第一次出远门,他还是凭着感觉看着标识去中转签字,经过大约四十分钟,好不容易排队签字换了票,才发现到南昌的火车还要等好几个小时,但也只能如此了,再没有比这更早的火车。
签了字买了车票,走出售票厅,他长松了口气,此时他有点饿,他想着反正时间还早,到武昌的街上转转,顺便去吃点饭,也是个好主意。他在火车上连续几顿都是方便面,对方便面已经有点腻了。
于是他略带胆怯的穿过匆匆忙忙的人群,刚走到车站广场口,突然,有人大声的朝他喊:“喂、小伙子,你这样会影响市容,赶紧回去!”一帆惊愕的回过头,只见一个面色黝黑,中等个子,左臂上戴着红色袖章的人气势汹汹的指着他,见一帆愣愣的看着他,他故意抬起左臂转向一帆,操着南方口音,又一次朝一帆喊:“快点回去,看什么看!”
一帆看见那男子袖章上写着“执勤”两个字,他第一次听见“市容”两个字,但马上心领神会,他顿时来气,正颜厉色道:“我怎么就影响市容了?”
“你背着个破袋子,走在大街上难道不影响市容?你还嘴硬!”男子声音更大了,没办法,一帆猛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候车室去了。一种挫败感朝他袭来,他顿时感到自尊受到极大伤害,心里大惑不解,自言自语道:“背着个袋子怎么就影响市容了呢?”
“嗯,兴许背着尼龙袋子,这些人可能把我当成乞丐了吧!”他似乎找到了原因。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到了发往南昌车次的候车室,候车室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群,连个座位也找不到,他只得把尼龙袋子铺到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坐在袋子上靠着墙,好歹有个休息的地方,还算不错。此时他反应有些迟钝,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一会儿就靠着墙睡着了。
突然,他猛被候车厅里的嘈杂声惊醒,没等他看时间,只听见喇叭里提示着检票的声音,他猛的起来,背好袋子,急忙挤进正在检票的人群当中。穿过站台走廊,他才发现夜色早已来临,天早已经黑了,这时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到晚上九点多了。
从武昌到南昌要七个多小时,到南昌的时候,天刚刚亮,虽然此时精力有所恢复,但他确实有点饿了。昨天下午到现在他都没吃饭,他实在吃不下方便面了。临上学前几天,二舅不止一次叮咛他出门尽量不要在火车站旁吃饭、住宿和买东西,一来火车站周围比较贵,二来火车站附近鱼目混珠,宰客情况时有发生。他记住了二舅的话,下了火车出了车站,他径直朝市区走去,他要做的就是尽量离火车站越远越好,直到足够远进入市区了再说。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进入了闹市,直到看到一个杭州小笼包子店他才不安的进去要了包子和稀饭,这是这两天多来他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吃饱了饭,他心情舒畅,步伐轻盈,而且老板还告诉了他去赣东可到就近的洪城大市场坐车。更令他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再没碰到因他影响“市容”而阻挡他的人,但他还是把装着简单行李的尼龙袋子卷起来夹在腋下,这样更能保证自己不会阻拦。他昂起头,精神抖擞,边走边问,很容易就到了洪城大市场并坐上了开往赣东的汽车。
汽车出了南昌,翠绿的稻田和满眼的绿色一望无垠,近处山丘上茂密的竹林和松柏一片一片完美对接,远处逶迤起伏的丘陵上雾气缓缓浮动,正是层峦耸翠,上出重霄。江南真是钟灵毓秀、物华天宝,南方的景色真是美不胜收。
两个多小时后,汽车进入赣东市了。班车缓慢行驶在赣东大桥上,只见一条平静而宽阔的大河横贯赣东市区。大河清澈透亮,大大小小的渔船如同行走的车辆来来往往。河岸一侧里头是一排粗壮的垂柳延伸向尽头,外头则是一颗颗树冠高大的梧桐和柳树平行而行。河岸另一侧是紧靠河堤的街道,街道上建筑不高,挤满了人群。
过了赣东大桥,再过两个路口就到站了。下了车,一帆夹着袋子边打听边向学校走去。不到半小时,南方地质学院的校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高大的校门顶部用写着隶书的繁体字“南方地质学院”。
他胆怯而忐忑不安的走进校园,校园里的人并不多,校园主道边停放了多辆各式各样的小车。一个个、一群群同学从路边走过,与他擦肩而过,一帆看着这些新同学身上时尚的衣着和秀丽的脸庞,他开始考虑着如何同这些展样、大方的新同学交往呢?深深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南方地质学院好大、好美,整个校园俨然一座森林,高大粗壮的大树和井然有序的小树错落有致。校园中一座座花园里和道路边鲜花绽放、香气袭人。一排排的楼房镶嵌在这个枝繁叶茂的森林里面,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精力充沛……
一帆似乎是来到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森林,开始尝试着去体验身边的新鲜事物。他意识到,尽管现在的他和其他的同学们显得格格不入,但从今天起,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
校园真大,凭着路标,一帆走到了新生接待处,老乡志愿者热情的带他办理各种入学手续,领了新书、饭卡、床单被套和洗嗽用品等,忙碌了两个多小时,一帆拿着钥匙到了寝室,这才发现,他是第一个到的。
铺好床后,晚饭开始了,吃完饭后他老早的睡了,第二天很迟才起了床。接下来的两三天他时而到校园溜达,时而出去逛街,他要尽快熟悉适应这个环境,因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将是他未来几年的“家”。
三天以后,寝室的同学们都陆续到了,寝室共八个人,都是来自各地的,这些同学穿着打扮明显要比一帆时尚很多,尤其是住在他上铺的魏龙。魏龙父亲是他老家一个电子厂的厂长,属于经济条件最好的。魏龙个子高大,超过一米八,他外表斯文,脸庞清秀,性格沉稳,虽然初次见面,但和一帆非常投缘。
几天下来,即将正式上课,一帆才记得需赶紧给二舅打个电话,给给家里写封信,他在校园和市区公园照了几张像,把相片夹到信封里,然后写好信寄出去了。他当然想到了父母亲正等着他的信呢。说实话,还不到一个礼拜,他却开始有点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