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途行者
回想从我二十一岁离开太原至今,漂泊于四海之内,奔波于九州之中,所行之广南至闽粤北到京冀。闻东西之方言,观南北之风光。然所行皆絷于生计,犹困于牢笼之中,终不畅怀。所停留之城市,鲜有久于一年者,那些年我饱受舟车劳顿之苦。我曾在《江湖十年》那篇文章之中略有提及。
我年幼时像所有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顽劣且放肆,不断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着寻找属于我们的乐趣,发泄着成长的身体中过剩的精力,爬树翻墙无所不为,沟壑池塘无所不至。终于有一次跌倒左腿碰在石头上,岩石碰撞肉体所带来的疼痛使我对于此次事故牢记于心,一如所有不能忘怀的过去。痛苦总能有助于记忆。我记得我当时卷起裤腿,看见血已流至脚腕,鲜血像是急于逃离肉体的囚禁一样从膝盖下方一个深邃的伤口中涌出。我被同伴搀扶到村医家中治疗,所幸仅伤了皮肉没有殃及筋骨,村医缝合伤口的手法原始而粗暴,不施任何的止痛措施,只简单消炎。这次手术花费了祖父六块钱,这不幸格外廉价,却几乎使我不良于行。
术后我的左腿绷直,无法弯曲。我记得祖母气急败坏的对我喝道:“你以后长大了也是个瘸子”。当时年幼信以为真,甚是恐慌,直到过了两个月后已经行走无碍,方知祖母是恐吓之言。如若当时祖母预言成真,或许成年后的远方便不能成行。少年辍学的我也许也会如现在的父亲一样安于畎亩。
成年后我有一段时间求职四处碰壁,以至于入不敷出,囊中羞涩。那时候出门步行可以到达的地方绝不乘车,贫穷使我变得坚韧而固执像个苦行僧。长时间的步行,对于身体和鞋子都是一种考验。年少时我勤于锻炼,所以体力很好,但鞋子却不似我这般坚强而持久,肉体常为鞋子所累。因此那时候我经常穿着磨穿了鞋底的鞋子行走在雨中,雨水自破洞中浸入,往往鞋袜俱湿。或者廉价劣质的鞋子并不合脚,穿着它仿佛同戴着紧箍咒或踏足于刀尖之上,行走变成皮肉之刑。脱而视之,疮痍已触目惊心。这时候跋涉对于我的考验除了肉体上往往还能触及灵魂,步步惊心。那时候我渴望拥有一双坚固而舒适的鞋子,可伴我跋涉万里。而当我拥有这样的鞋子的时候我却很少走路了。
那些年中,城市之间的迁徙多是乘坐火车。而乘坐时的感受也随境遇而变化,或兴奋或失落,或欣喜或茫然,或舒畅过纠结,不拘一格。在太原的时候我经常乘坐一列往返于太原和运城的双层列车,那时候时常怀着一种初立于世,来去自如的快活,不忧愁于生计,不困惑于前途。时过境迁我已体会不到那种年少时期的豁达,却于岁月之中感受到一种怅然若失的哀愁。我曾于2014年的夏天,在广州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中携带行李挤上了去往郑州的火车。之后在朋友那里住了十天又坐上去往温州的火车,路远身劳,列车仿佛成了我休憩的居所,而前路依然茫茫不可知。
我也于那些年中体味了世事变迁之无常,也于路上得见祖国的高山大河,秀林旷野。近几年我多次乘坐列车穿行于江浙沪之间,所见皆江南的城市和村庄。我记忆中三月铁路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也记得七月的火车站旁郁郁葱葱的夹竹桃,而忆及北方的铁路车站却总是秋风肃杀树木萧条。南方热烈而繁荣的景象与北方的荒芜苍凉形成反差,界限分明形成我记忆中的阴阳两界。
如今我居住在上海,却工作在杭州。往往在周五的下午驱车从杭州回上海而在周一的早晨启程返回杭州,两城之间片刻即达。车子飞驰在杭浦高速,前方是朝霞或暮霭,背后是日出或日暮。背后的太阳随着车子的颠簸在后视镜中起伏明灭,我背对光明,眼中却得见光明。车来车往,我自安稳前行,静待旭日高升或夜幕降临。
去年冬天,驾车自上海回运城。逢春运高峰,且天气恶劣,南雨北雪,高速封闭,苏皖境内拥堵不堪。车辆首尾衔接,依次前行,所有车子挤作一团,像是血管里凝结的栓,片刻就要瘫痪。风雪交加,事故频发,司机无不提心吊胆。行一夜始出安徽。进入河南豁然开朗,前不见尾灯,后不见来车。车子呼啸着撕开清晨的薄雾向北疾行。于是又见繁华与萧条。到家已是夜里七点,疲惫已极。
如今,生计劳身,俗事劳心。生活虽已不再困顿,而我却依然是驶途上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