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絮飘过街巷
杨树
一小团杨絮，乘风飘离枝头。它要去寻找专属于它的落脚地，它要让柔软的身体包裹着的种子能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没有谁告诉它要这么做。这是本能，与生俱来。
它的身前身后，追随着数不清的伙伴。它们飘飘摇摇，越过矮墙，穿过树丛，来到了一条大路上。路很宽。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风起，杨絮们就飞得高一些。风息，它们就飘落在坚硬的路面上，悠悠闲闲地呆着，或是趁一切的风吹草动，小小地滚动一下。
一辆很大的的白色的车呜哇呜哇叫唤着，呼啸而过。杨絮们四散逃开。又身不由己地聚拢到了一起。它们在车的后边，踉踉跄跄冲出去很远。这团杨絮收不住脚步，被吹落到路边的一个窨井盖上。它看到井盖下污浊的流水。
不，我不能在这儿！这团杨絮抖抖索索，唯恐一不小心，跌落进井盖的缝隙，被污水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一丝微风贴着地皮滑过。这团杨絮奋力一跃，想要离开这危险之地。风太小。杨絮刚刚起飞，就呈现出下降趋势。眼看就要跌落进井盖的缝隙了。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小狗。小狗看到了井盖上方悠悠荡荡的杨絮。它跃起身子扑了过来。小狗扑了个空。小狗前扑时带起的气流，把杨絮带到了一片草地。杨絮飘挂在一片细细的草叶上。
小狗对杨絮失去了兴趣。它看到草地上站立着一只长尾巴的黑色的小鸟儿，就又去扑小鸟。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泥土地倒是湿润的。只是空间太小。高墙边一棵槐树，歪斜着身子，枝头垂挂着一串一串的白花。杨絮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它是多不情愿留在这儿啊！杨絮同情地张望着歪斜着的槐树。我是一棵杨树。杨树的生长需要很大一片土地呢。这团杨絮做好一切再次起飞的准备。只要一阵风，哪怕是一阵微风，我也得奋力起飞！
小狗扑不着小鸟儿。在草地上莫名其妙地跑跳了一阵，一跳一跳地跑出草地，转过一个墙角，不见了。草地上静了下来。
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槐香。杨絮从这片草叶飘飞到那片草叶。要是在这儿扎根——杨絮这样想的时候，又抬头看了看那棵槐香四溢的大槐树——一年，两年，我就可以长得和它一样高。有我作伴，它长在这儿还会这么不情不愿吗？杨絮想象着自己稠密的枝叶在高空中和槐树的枝条相互交错，摇动。像在跳舞！啊，槐香会沾染得满头满身呢！
杨絮笑起来，震动草叶，它忽忽悠悠地跌落到了青草深处。
呀，果然开花了！一个女人从墙角转过来，东张西望了一阵。抬头看见槐树，满脸堆笑，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槐树下。我就说嘛，到时间了，该开花了。多好的槐花！她皱起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女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抖开来。她蹲了蹲身子，猛地往上一跳，同时伸出一只手臂，去抓那串槐花。她的手抓空了。最低处的那一串槐花垂挂在那儿。小风一吹，槐花颤颤悠悠地晃动。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低头在草地上搜寻。她发现了一根枯枝倒在墙边的草丛中。她捡起枯枝，照着那串槐花敲去。一声轻响，几瓣槐花雪片一般飘落下来。女人仰头，张嘴。正好接住一瓣槐花。她轻轻地咀嚼，似乎心满意足。
你咋跑到这儿了？！一声大喊，惊得女人哆嗦了一下。她扭头看过去。从墙角处走过来两个白花花的人。白头，白身子，白脚。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抓着一个小喷壶。
女人向旁边迈了一小步，又收住了脚。
还想跑啊？手抓小喷壶的人说着，已经迈大步来到女人跟前，拉住了女人的手臂。回去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家人！
我，我没有想跑！ 我只是……想吃槐花了……女人扭头看着满树白灿灿的槐花，极不情愿地被白衣人扯着往回走。
我们都很累，你就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好不好？安安生生地呆在这儿，有吃有喝，还有医生护士。等到病毒消失了再回去，这样不好吗？！另外一个白衣人也来拉女人。她说话有些急躁，手底下就没轻没重了。
你弄疼我了！被两个白衣人拉扯着的女人使劲甩动手臂，想要甩开那只紧抓着她手臂的手。
好好好，你好好回去就好。两个白衣人松开了手。依然一左一右地紧跟着女人。
杨絮管不着人类的事。它正躲在草丛下，仔细辨认适合生长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阴影压过来。紧接着就是沉重的一压。
杨絮陷进了泥土，又被什么东西带出了泥土。杨絮蓬松的外衣被完全沾污，纠结成一粒泥块，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动弹不得。
杨絮随着那个夹住它的东西一上一下地挪动。狭小的空间被挤得更加狭小。它被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啊，这是一只脚，这是一只鞋子。杨絮终于弄明白自己处境的时候，那只踩着它的脚已经来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鞋子每砸一下地面，杨絮就要忍受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沉重的压迫。
终于，踩着它的那只脚停止了运动。那只脚抬了起来。杨絮刚要轻舒一口气，一股强劲的水流冲了过来。挤压着杨絮的泥土纷纷离散，被冲落到地面上。
窨井盖！杨絮看到，那些被冲落下去的泥土正随着水流，被冲刷进窨井里去。
不，我不能去那儿！杨絮紧紧抓住鞋底花纹上的棱角，努力对抗水流的冲刷。很快，杨絮就绝望了。它被冲离了鞋底。即将被冲进窨井的时候，杨絮企图抓住井盖上的铁条。没有成功。它被冲进了黑暗的窨井。
一股呛鼻的气味包裹着这团杨絮。水流依然滴滴答答地流进窨井。
杨絮惊喜地发现，它正挂在井底的一根小树枝上。那根小小的树枝，插在井底的烂泥里。一缕细弱的光线投射在树枝上。树枝顶端，隐隐约约，似乎拱出了一片嫩芽。
杨絮绝望的心底重又升起了希望的亮光。我是一粒种子，一粒杨树的种子，一粒高大的杨树的种子。我要在这烂泥里生根，发芽，长大，长成参天大树——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一粒要发芽的种子！
杨絮把身子挤进了恶臭的烂泥。它知道，越是艰难的环境，越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它的梦，在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