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头:一幢大楼的最后容颜
图/文:大地倚在河畔
题记:建筑是历史,建筑即人生。
多年前,当我重返旧地第一次仔细观察它,并且愈加感觉到它的魅力时,它已经成了岌岌可危的残旧楼房, 我所见应是它的最后容颜了。 “三连大楼” —— 一段时光的见证, 如今,随着时光的流逝,它本身亦已消失于无形。
记得那个晴朗上午,我来到大楼跟前,大楼寂寞无声,空无一人。默然相对之际,我为它的精美吃惊,也为它的残破吃惊。
我不知道它始建于何时,但它是久远的,早期曾经作为一个农学院继而作为一间地区农校的学生宿舍。不过以我的判断,这幢大楼的热闹鼎盛期或曰 “辉煌时期”,当属它作为一座省直五七干校学员及家属宿舍那几年。
1968 年深冬某清晨, 一支数百人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数里外一个小火车站起行,越过江上的浮桥来到这里。当他们与打前站及就地下放的人们会合时,先期到达的大小行李家具杂物,已在这楼房前的小广场上堆得满满。干校实行连队编制,此楼分配给了三连的学员及家属,故名“三连大楼”。
大楼最引人注意的是外立面的方柱栱廊。隐约透着古罗马风的椭圆拱券连续十六跨的重复,形成极强视觉效果。尤其,这些拱廊全是以本地红砖砌筑的,因应材料而选用方柱。那一刻我凝视良久。稍加留心还看到,这些柱廊在各层之间是富于变化的:一楼围栏是近腰高的实墙,楼上两层则以原块红砖砌成通花栏河;三楼弃用拱券采用梁柱的形式 …… 想必那不知名的大楼设计者一定是在极其简陋有限的条件下,竭尽全力也要为他的作品注入某种建筑艺术精神。
不仅如此,那些泥瓦匠也是要大为称赞的。没有他们,设计再好的效果也不能实现。你细看拱券上那些砖块,是怎样艺术地和恰到好处地逐一拼接起来的吧,那真是分毫不差,美观之至。即使在整幢大楼行将消失的此时,它依然呈现得如此之美和如此尊贵!
我从西边楼梯上了二楼。楼房是砖木结构,楼板以粗大笔直的杉木支承。行走时,静静的楼道发出 “咚咚”声响,伴着些微震动。原木的粗犷质感充满质朴味道,与极具自然特性的红砖拱柱搭配极妙,相得益彰。
遗憾的是,抬头细看顶板,许多杉木横梁和覆于其上的木板已经开裂,有裂缝窄长且深。还见一些粘着泥块似是虫蚁蛀食的道道。其实刚踏足楼道即已察觉此楼的严重破损——墙体班驳,批荡剝落,有许多修修补补痕迹。这样一幢极美的建筑,我们每时每刻都曾很好珍惜过吗?
确实,这幢大楼蕴涵的建筑之美,并没有被所有的人注意到及加以欣赏。自它存在以来,一拨人跑来弄一堵墙开个小窗,下一拨人又来钻个孔打个洞。干校时期更是硬把学生宿舍当作学员及家属住宅,每家每户都在房前楼道搭个小灶台或放个炉子,烟火油气把楼道拱柱熏得乌黑 …… 所有这些,都加速了大楼的衰败。
但这很难完全怪责住客们。干校的日子即使再严肃再严竣,人们总是要生活的。
说到生活,我没忘从楼道一个小窗窥探一下儿时旧居—— 一个小开间,此刻幽暗、残破、空寂,却仍然有一丝令我触动的温馨。其实我家是两度入住此楼:第一次是刚到此地人满为患,被分配两家人共住三楼的一个单间,没过几天得以调整到附近的西山;约两年后此处有房间腾出而再度入住,免于“孤悬海外”。
干校时期这幢大楼一直是挤逼的。如果将当时校园比喻成一座市镇,那么 “三连大楼”及楼前的小广场就是市中心。这里不仅是交通要道,也是聚集之地。夏日小广场上晾晒着被单衣服、傍晚拱廊内升出缕缕炊烟,还有孩童的追逐嬉戏、蓝球场上学员们或小孩子的各种竞技,一切生活情景尽皆可见。
当然也会目睹干校的风云变幻,各种场面各种集会,紧张与惊惧、温謦与荒谬。一位意气风发的积极学员一夜之间成了被揪斗的重案对象,跟随他的年幼儿子忽然感受到政治运动的厉害,幸有楼内的住户收留了他;一位小女孩被鼓动批斗她的母亲,与之划清界线 …… 所有这些,连同那些生活味道,到而今都似烟云般飘远,或以某种形式刻录在这大楼里了。
临别时,我特意到顶楼的拱廊边倚栏四望,前面一列平房有记忆中的图书馆,后面是流淌不息的武江,隐隐约约,耳边就响起曾经传唱于当地的一首不是歌谣的歌谣:“广州仔,广州仔,来到桂头食贵(桂)米……” 这歌声带着笑意与调侃,颇亲切,很飘缈。
* * *
是的,这个地方就叫桂头,粤北群山中离湘粤边界不太远的一个山间盆地,这幢大楼及所属的校园就位于此。我匆匆告别了它。此行之后没多久便得知一个消息:大楼已被拆除,或将代之而起一座新建筑。
除了我们心中的意象,“三连大楼”的消失也将许多人的重要的生活印痕从世上抹去了。
(写于灯湖畔)
■ 附近风景:农场的水塔※ 大楼附近的干校所属农场,西望瑶山,北倚武江,数座农舍四周尽田畴,当日干校学员挥洒汗水艰苦劳作之地,今日看来景色依旧。
■ 附近风景:干校所属的农场。※※ 近日整理资料,翻出一组多年前所拍的建筑照片,有感而写此。本文简述一座记忆中的建筑,同时述及与此相关的一段远去的生活。
2016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