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上城
吃年夜饭的时候,家族里的来了很多人,这个习惯一直从未变过,每年的年夜饭都在我家吃,因为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分家时留在了祖屋。当然父亲也是极喜欢这份热闹的,虽说是若大的家族,平时大家都各自忙碌,这显然是家族聚餐的顶好机会。每每聚餐的时候就能听到好多故事,每年都会讲一些陈年老旧的事,有时候会翻来覆去讲同一件事,长辈们津津乐道,孩子们乐在其中。与其说是故事,倒不如说那是父辈们的历史,今年父亲就讲了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
十几年前我们村有一个很火的职业就是肉贩子。在封闭的农村是没有多少人进过城的,安分守己地种田犁地,靠天吃饭,但有时就得遭遇天绝口粮。九五年大旱灾,农民颗粒无收,这才慌了神,一时措手不及。有些聪明人开始盘算着去外面打工了,但有的人因种种原因不能离家,所以也就有了贩子这个职业了。有的收药材,有的人贩卖蔬果,有的人卖肉,因为原料的缘故,只有卖肉的做得像生意,有的人连着做了好多年,头几年收益斐然,后来也就不景气了。能赚钱的地方总归是人满为患的,一个行业饱和以后就无从谈收益了,除非你又有新的点子,那时我们村的人还没彻底“解放”过来,可没那么聪明的;有的人一年只做一回,就为了赚点过年钱,而我就是后一种,平时不觉得,一过年显得格外穷,必须想想办法。
我和邻里张老五是邦交,经常一起搭伙干活。我们说好去定西城里卖肉,市里比我们县城里贵好几块钱,腊月开始我们就开始在村里挨家挨户宰猪了,张老五是屠家(家乡话屠夫),然后收肉,还得拣好的收。你们不知道那时的猪都是粮食喂的,肉香城里人爱要。宰猪前的每一天我都很忧虑,怕挨到我们家杀猪天气不好,那能冻坏人,帮手也会少些。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家宰猪,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离过年近了,早上我四点多起床去上沟河挑水,沟里冬天冰太厚,挑水有点费劲,你们都没见过厚冰。担满两个大缸和两口大锅的时候,天已经微亮,还好老天帮忙,天气晴朗。我开始劈柴生炭火灶,平时家里只烧柴火灶,也就是烧麦草,炭都买不起的,得意的是我是村里第一个在家安炭火灶的等安排好这些后备工作,我早早地去收拾好了场地,天大亮的时候,宰猪的把式张家的已经来了,陆续还来了几个长打交道的帮忙的,我们喝过茶就准备杀猪了。
我在后面到厨房里拿了个干净的盆,里面撒上一点盐,倒一些凉 水,然后盖上盖随后就出门了,他们已经绑好了,帮忙的人挺多的,我就负责提水、打杂了。随着一阵惨叫,几声唧唧哼哼的呼声,长叹一气,绑着绳子的猪无力地一番挣扎,终于给要了命。我端着刚盛了血的盆小跑着进了厨房,交给孩子妈,她还等着用新鲜的血和面呢,城里人只吃过鸡蛋煎饼,我们的鸡蛋是要留着卖钱的,和好的血面,要晒上好几天,干好以后存起来,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摊饼吃。我担着烧好的开水急急跑着出去,就怕水凉了毛汤不干净,把所有的倒进那只大铁钢里,我们把猪用滑轮杠杆吊进缸里,盖上盖,站在边上抽着烟边聊边等。估摸着差不多了我们合力捞出它,横放在缸口,有些地方的毛已经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了,看着露出的肉特别白,我心里稍安了些。大家拿起工具开始蜕毛,人多速度快,没一阵就已经打理得十分干净,就剩上架卸肉了,把式让我赶紧去搭架,他们还在埋头处理一些细节处,比如肠子等要翻过来,灌水很多遍,直到干净,那是城里人最喜欢要的部件,我抗起一根椽在两颗杏树的枝杈一搭,椽上再套上有铁钩的环,架就搭好了。在缸口处我们决定先把头割掉,免得一不小心触地沾上土了,我双手端着大铁盘,里面盖了好几层薄膜塑料,全神贯注地看着猪头安全落进盘里,刀口处还有血,似乎也还冒着热气呢,盖好赶紧端进了阴面的储存室,然后赶紧出来等着端更多的肉,不自觉脚底下就加快了速度、脸上带了笑容。我要求把四根腿卸大一些,最好连着胯,这是我准备要卖的,剩下的就卸成块,留给孩子们过年,免得总觉得和别人家的年有差别,别的什么上可以有点差别,过年,人总会想着要好一点的。这是一项大的工程,到下午才基本搞定,总觉得冬天的白日太短了,吃过饭,送走把式和帮忙的人,已经到了晚上了。临走前张家老五说得明天就进城把肉卖掉,放久了怕人嫌弃,卖不上好价了,也怕肉越来越多就跌价。我觉得这个考虑很是合理,就满口答应了。
我开始为明天的进城做准备,我先提了两桶水去储存室清洗明天要卖的肉。一是为了让肉尽快冷却,明天好装一些,二是为了让肉更白更干净,虽然比起市场的肉已经很干净,但总归怕遭嫌弃,尤其怕跌价。我拿着刀一遍又一遍地刮洗,换了一桶又一桶的水,还专用香甜的泉水,洗到我觉得稍放心了,用塑料薄膜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包好所有要卖的肉,才小心的锁好门出来。转头就进了棚房,把老上海(有横梁的旧式自行车)推出来,充好气,用手指捏了好几遍车胎,才安心地去拎了抹布擦车。它可是家里的宝,平时就爱护,今晚更是像擦高级轿车一样,洗了好几遍,恨不得磨光再刷遍新漆,只恨时间有些紧,擦得自己满意了后推进棚房,小心地用不穿的旧大衣盖好轮子,怕冻破了胎。孩子妈在屋里已经为我收拾好了明天穿的衣服和干粮,按正常的脚程回来肯定就天黑了,午饭终归是没着落的,就得带足干粮。一切收拾好已经是午夜了,想着明天四点多就得起,我把电灯的新电池换好,放在醒目的方桌中央,草草洗漱完就上炕睡觉了,平时倒是睡得沉,可今晚躺下很久才睡着,许久没有这样过的。
感觉刚迷糊就四点半了,一咕噜翻起来,生怕迟了,拾柴火生好炉子,天像是阴着的,太黑,识不清,只是风刮得紧,像是腊月的天。一边炖茶,一边等早饭,格外地多吃了一碗饭,赶路很消耗的,推出老上海,我开始捆肉了,要绑得结实些,万万磕不得摔不得,弄好后车子已经有点颤。我进屋穿好黄大衣,带了双线手套,外面又带了双夹棉的大手套,出门接过孩子妈递过来的干粮袋绑在车把上,顺手拽了拽,确定绑牢实了,又捏了捏车胎,用一条大围巾包好头和脸,推车出门,和张家老五在村口会合。村里出门就是山,全是上坡路,推着差不多两百斤的东西,是慢了许多,还好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不会特别吃力。冬天的七点多天还黑着,村子还在睡眠中,只有风声送来远处的几声鸡鸣,在耳边穿过,只剩我和张老五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几句交谈,加在车子行进的声音中,总算不那么静得吓人了。因为要进城,腿上像格外多了股劲,到山顶天才微微亮,一身的汗不可在山上逗留,整理了下衣服,裹严实了又检查了一下车子上的东西,交换了个眼色,我俩跃身骑上车,平路就是好走,跑得快了,都觉不出车上的重量了,一段路后到了马路上,速度更是快了,也轻松了很多。
一路顺利,看到定西城那标志性的楼,我们了然快到了,我们使足了劲蹬着车,心里惦记好一点的摊位。好不容易推着车挤进了市场的门,近处人已经占得满当了,我俩巡视了一番,大家用敌意的眼睛死盯着我俩的老上海,甚至我们,顾不得什么了,卖肉是紧要的事。今天的太阳像是出不来了,不骑车不用劲,感觉越发得冷了,还是本来就冷,只是我俩没觉得而已,没太阳又没表,连时间都不知道了,只能腆着脸打听一下了,出门了很容易低头的,虽然很不愿意,还是问了,幸运的是得到了答案,已经是中午的时间了。冬天的市场上客流最大的时段,我心里一阵暖流,似是喝了一碗热汤,我俩加紧脚步寻找一个合适的摊位,最后我们在市场门口找到一块小地,撇开狠狠瞪着的眼睛,很快布置好了摊子,卸下肉摆好,等着客人,应该是贵人。没多久就有人前来看肉问价,城里人很有眼光,一眼看上我们新鲜的肉,并且是纯天然的,没有饲料喂养,但就是太抠太小资了,想吃好肉,却不愿掏钱,周旋了好一阵,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来了个干脆的,三言两语就拍板成交了,总算给城里人挣了点脸回去,我们心里也才怅然了一些,心里才有个底了。卖得还算顺利,下午五点多就处理完了所有的肉,这是我卖肉史上最快的销售速度,脸上都有种骄傲的神色。收拾好东西,把钱包好了揣进了最里层线衣上缝上的兜里,用别针别好了才裹紧大衣,外面只留了一元钱,我们商量好出去了到摊子上喝罐热茶,馍太干,也卖力说了一天话,实在是有点馋了。雪渣子随着风随意乱打,倒没觉得太冷,也许是一直忙着的缘故,都没来得及顾及这雪,喝着茶才担忧起来,雪再大些回去就难了,已经要连着夜赶路了,这雪如果大了,回去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也没心情再喝茶了,一罐喝完,我俩推车出了门,跃上车就使足了劲,想着快点赶回去,不至于被雪拦在路上。回去的时候为了抢时间,我们抄近路,虽是土路,但近了好几公里, 天已经黑了,风越紧了,雪花的瓣也变大了,心里一阵着急,把着急都使在了腿上,前面的路已经看不清了,为了节省电,我俩只开了一只手电,并排骑着,还算默契。
很快我们朦胧中就能看到李村的山头了,再过两个村就到了,心里一阵阵激动,摸一摸胸口兜的位置,车骑得又快了些 。突然一声什么响,车子慢慢地慢下来了,我没停止蹬腿,车慢了,意识到了什么,呼了句“糟”,张老五已经骑出去了老半截,听到呼声又折了回来就喊“什么事?”我还在验证我的猜想,拿着手电绕着车寻找,好一会儿,我才愤愤地答话“玻璃扎到车胎里了”,老五忧愁的看了看,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瞅着干瘪的车胎,摸一摸同样干瘪的肚子和脑子,心寒了半截。雪越发大了,站在这山路上迎着风,我裹紧了大衣,把头往领子里缩了缩,冷极了。“只能走回去了,雪已经厚了,两个人肯定骑不动了,推着走回去吧,”老五慢悠悠地说着就推着车在前面走,拖后腿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胸前兜的位置,我像是又坚定了决心一样,推着车大步走着,“一年就一次,要不了命的,不就几十公里路,”我心里这样鼓励着自己,使得我的步伐又加快了些,马上赶上了老五,一路说着话,走得也就快了。很快就穿过了李村,到上湾的岔路口,我俩停好车子,我哆嗦着从大衣的里兜掏出烟叶罐(一个塑料的西药瓶,用来装卷烟叶),又搜罗出几张裁好的纸,蘸了点吐沫,数定两张,把多余的小心地放了回去。风呼呼直吹,雪花瓣都有叶子那么大了,洋洋洒洒自顾自下着,我们背着风蹲在车子跟前卷烟,老五伸手在纸上倒了些烟叶,把烟叶罐递给我,低下头认真地卷起烟来,很是灵活。我也把烟卷好,在大衣兜里摸火,洋火匣潮潮的,我掏出一根来,划了划,“嗖”地随着一点闪光就熄了,我又掏出一根,把身子挪了挪,前倾着半个身躯,这下就划着了,我双手捧着这火,比神灯都爱护,老五见状赶紧凑了过来,用和我一样的姿势捧着这光,低头点烟,看烟头上冒了火星,就连着猛吸两口,才放心移开。指尖似是有点灼热了,我赶忙点着自己的烟,舒服地吮吸着,用手拍拍头发上的雪,又掸了掸衣服,不一会又是厚厚一层,我也就再不去管它。因为赶着时间,一天倒没觉得累,这一坐,望着这飞扑的雪,感觉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真想和衣而睡,正出着神,张家老五却率先站起来,抖了抖大衣,用手套拍拍车把,“走吧,回去估计就天亮了。”说着已经戴好手套,我长出了口气,来缓解疲累,摸一摸胸口兜的位置,蹭地站起来,裹紧大衣,拍拍车把,戴好手套上路,走着的缘故,到觉不出冷,只是风依然刮得紧,向着风走得很慢。我的鞋里几时已有了水,像是汗,也可能是雪水,布棉鞋,就这点不好处,我也顾不及管了,只是努力加快步伐。
一路顺利,眼看已经到我们村下队了,我喜出望外,就差落泪了,整个村子跟早上走的时候一样静谧,似是什么也没发生,但我们是干完大事回来的,我心里给自己安慰。离我们上队还有好一段距离,我俩停下车抽烟,看着闪在风雪中的两点光,再望了望远处的家,虽然什么都在黑暗中,我看到孩子们因为等的困了,横七竖八占了大半个炕。孩子妈和着衣服危在炕头,炉里的火已塌了下去,锅里的饭还冒着些许热气,一支烟抽过,我们重新出发,脚上又多了股劲,积雪已经足以没过小腿了,这股子劲也是有点无奈呐!但还是坚定的迈着步子,倒不似先前那样走一步后滑半步的,得抬高了腿抽出深陷的脚,缓缓移着步子,雪比我们更坚定的没有要停的意思。围巾上都结了冰,只有脸上的那部分掉着水珠,我们默契而又有节奏的移着步子,车轱辘早已不转了,全靠双手提力,在雪面上滑行,跟着我们的节奏。
因为使着力,实在是累了,一路无话,只是挪着步子,像足了机器人,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见远处风吹来的一声鸡鸣,我才抬头看看远处,已经到大场里了。我高兴地喊“到了,没几步路了,”像个孩子欢呼雀跃,脚底下都轻松了许多,“老五,我们走回来了,”见老五没反应,我又喊,当然我也从来没想起自己也是王家老五,“这一趟太不容易了,幸亏肉卖掉了,”老五带着重重的鼻音咕哝一句。我才想起已经让我冷淡好一阵的兜里包着的手巾,下意识摸摸兜的位置,感觉自己就是百万富翁了,“就是的,过了今晚,能踏实准备年了,”走了几步我才搭老五的话。推开家里敞门(最外面的大门)的时候,我几乎喜极而泣,但还是轻悄地把不争气的老上海归位了,在院子里打了半天雪。上房的灯忽地亮了,孩子妈裹着大衣出来我接过手里的大衣,摊开了晾在前廊,旋即我们就进屋了,她取过一双鞋给我换,脱掉才发现能拧出水来,估计又要心疼了。洗了洗,孩子妈已经热好饭来,我边吃着饭,边炖上了茶,身上才酥软了些,外面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我掏出兜里的手巾交给孩子妈,扫了眼炕上的孩子们,也不管她一边数着钱,一边嘀咕,更不管外面的鸡鸣,沾上炕就已经睡沉了,梦里全是年。
父亲讲完这段历史,依旧端着酒杯说“我一直喜欢过年,越老越发喜欢,就如进城一样。”大家都还沉浸在年的欢乐里,欢声如歌,杯盏交错。而这让人肃然起敬的历史往心底压着,越来越深,每年都如听故事一样明晰,似是就在每年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