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论】宣王干鲁,周失其政
皇皇巨著《资治通鉴》,浩浩荡荡294卷,洋洋洒洒300余万言,以赵、魏、韩三家分晋却被周威烈王命为诸侯之事开篇。于此,司马光凛然提出“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的论断,认为赵、魏、韩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奸名犯分,是理应由天下共诛的乱臣贼子。而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司马光写作《资治通鉴》,是希望当时的统治者能以过往史事为镜鉴,明于兴亡之道、得失之由,从而善理政事,达致太平。作者在书中提出了许多规戒。而以威烈王之失为开宗明义第一条,是提醒君王切莫自乱纲纪、自去威权。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周威烈王姬午在位24年,除列三晋为诸侯外,并无特别的事迹传世。而今人受司马光上述史论影响,多视之为加速周朝灭亡的昏君。其实,在周朝前后30代37王中,威烈王并非破坏礼制、自乱宗法的第一人。这种事,他400年前的老祖宗周宣王早已干过一回了。
宣王姬静早年多历坎坷。其父即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暴君周厉王姬胡。厉王37年,作为对当时高压恐怖政治的反制,“国人暴动”发生,厉王出奔于彘(今山西霍州)。太子姬静不及随行,匿于召公之家。国人围至,要求召公交出姬静。召公被迫以己子冒名替死,姬静因此得以脱难。(“赵氏孤儿”故事里程婴以己子替死一节的源起)此后至周厉王死于彘为止的14年里,王位虚悬,由召公和周公代为行政,号曰“共和”。厉王死,宣王姬静复辟。他继位后,政治上任用召公、樊仲山父、程伯休父、虢文公、申伯、韩侯等一帮贤臣辅政,军事上则陆续讨伐了猃狁、西戎、淮夷、徐国和楚国,使周之国力有所恢复,国势有所提升。因此,后世多誉之为“中兴之主”。
其实过誉。姑且不论周宣王晚年“千亩之败”和“太原料民”这两桩重大失误,仅从其统治前期强行介入鲁国君位继承问题一事来看,已足见其无谋。
关于此事,《史记·周本纪》只以“十二年,鲁武公来朝。”一句带过。事之本末详见《史记·鲁周公世家》。当时,鲁武公姬敖携长子姬括、少子姬戏来镐京朝贡。宣王爱幸姬戏,遂私心自用,欲立戏为鲁太子。大臣樊仲山父谏曰:“废长立少,不顺;不顺,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诛之:故出令不可不顺也。······今天子建诸侯,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鲁从之,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若弗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也。诛之亦失,不诛亦失,王其图之。”忠言逆耳,宣王不听,终究强立姬戏为鲁太子。鲁武公返国不久即去世,姬戏立,是为鲁懿公。然而鲁人不附,9年后与姬括之子伯御一起攻杀了懿公,而立伯御为君。宣王不甘失败,于伯御即位11年后悍然伐鲁,尽管最终袭杀伯御并另立新君,但从此在诸侯中威信大跌。史称:“自是后,诸侯多畔王命。”
细思樊仲山父谏周宣王之言,可谓推理周详,逻辑严密。他将“天子废长立少”之举直接定性为“教民逆也”,又点出了“鲁从之,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的恶果,更提示了“若弗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的另一种不利处境,从而挑明了宣王“诛之亦失,不诛亦失”的逻辑两难,最终呈现了“废长立少,不顺。出令不可不顺。”的正确决策意见。无奈宣王不听。
宣王更深一层的用心也并不难揣测。他的治世,表面平稳,实则危机四伏,暗流涌动。对此,他恐怕也心知肚明。自百年前周昭王南征楚国沉舟不返,继以“穆、共、懿、孝、夷”五世中衰,诸侯不朝。至其父厉王姬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终酿成“国人暴动”,没有亡国堪称侥幸。宣王以“中兴”为己任,一项关键的着眼点就是要重新令诸侯宾服。
因此,宣王介入鲁国内政,强立姬戏为鲁嗣,我们恐怕不能完全从私人情感角度来理解此事。将之视作他为加强对诸侯的掌控力度而做的一种布局亦无不可。或许在他看来,从姬姓同宗入手,更易收效。但他失之操切,不行正道,而以废长立少之“乱命”强制施为,致鲁国内乱,诸侯离心,可谓得不偿失!后来骊山烽起,诸侯不救,周之失道寡助,其来有自也。
至如周幽王废申后、逐太子宜臼,改立褒姒为后、其子伯服为嗣,若联想到其父
强立姬戏、乱鲁宗祀的前事,便知幽王此种措置的本源何在了。按传统史观,西周覆亡后,继之而来的春秋战国是“礼崩乐坏,上陵下替,以智、力争雄长”的衰世。其实这股衰势早已起自周室,毁礼弃乐的首先就是周天子自己。周以宗法制度立国,周宣王毕生致力于“中兴”大业,却并不明白自己所恃究竟为何,自坏纲纪、自去威权,遗毒子孙,不亦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