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
老爸是个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年轻时他爱音乐,还梦想过成为歌手,后来怎么放弃的没人知道,只是这件事被当成笑料从我妈嘴里听说过。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常常放着他最爱的歌,那也是我听得最熟的歌。他也爱看书,直到今天,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茶几后面的长椅一角,看着手机里的电子书。一本又一本,内容都差不多,武侠小说,只是字号越来越大。可能是肤色黝黑的原因,那个角落仿佛与客厅的其他地方存在几小时的时差,天色都暗了许多,而他像块年代久远的色调暗沉的木头,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除了动动手指头划下页面,点支烟。烟雾缭绕中,偶尔抬起的眼苍老又布满红血丝。
从我小学起,他就辞掉了固定工作,在家玩起了电脑,后来是手机。每年也许能工作个把月,去唱英歌,一次也许几百、多的几千。但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啊,多值得骄傲,那时我也这么觉得。画着花脸戴着假胡子的爸爸多帅气啊,一身黑衣,锣鼓喧嚣。村里没人不认识他,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我,因为都怕那两根大木槌。后来爷爷退休了,老爸接过英歌队长的头衔,不用再亲自上场,更加顺理成章地每天坐在那个“时间混乱”的角落里,大声地打着电话,一口一个“老板”和“某总”,肚子也越来越大。
老妈则相反,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俗人,不看书也不爱音乐,从十五岁起就在制衣厂里上班,缝、钉、拉、砍、杀,这一生只做过这一个工作,一做就是三十年。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每件衣服按毛算钱。早上她黑着脸离开家,晚上再带着一整天在机车的噪音中练就的尖嗓门和布毛满天飞熏陶的暴脾气回到家,咒骂着厂里那几个贱女人和忘记扫地的我们。她尤其常骂我,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她常骂我没个女孩子样儿,家里这么脏也不知道收拾,以后嫁出去了婆婆要骂她这个当妈的没教好。那时我上小学,就早早地想好了对策:我不嫁人不就好了。当然,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就更好了。
所幸大部分时间我也见不到她,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总在忙着骂我爸。往往是新账翻出旧账,小事扯出历史。不求上进,懒惰,眼高手低,没本领,仅有的几个侮辱性词汇骂完后,是推出我们三个孩子“悲惨”的童年:你们的爷爷奶奶不管你们哪!对儿骂起父母来也是一点儿不含糊。痛骂环节结束后,眼泪也差不多要掉了,又是一番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这么多年在这个家受尽了委屈啊!等眼泪流干后,收起柔弱,她又恢复了往常强硬的姿态,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嚷着:你看看那谁谁谁的丈夫!最后总以后悔当初瞎了眼结束这一次单方面的争吵。老爸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低头继续看他的手机。
以前我总站在老爸这一边,觉得老妈聒噪烦人,尤其瞧不起她尖叫之后的眼泪,暗暗发誓一定不要变成她那样的人。而老爸多不同啊,他隐忍又庄重。可是有时骂急了他也还嘴,声音又响又粗,每一声都用力得恨不得喊破嗓子,身体不自觉地向上拔高,腰间挂的一串钥匙随着使劲撞得哗啦哗啦响。而我惊讶于他更贫乏的语句。后来我终于明白,沉默也许只是因为他嘴笨。而我也终于决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了。
我也成年了,写下这些冷漠又刻薄的文字,掩盖那个不安哭泣的孩子。
他们吵得最严重的那一次过后,奶奶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下次他们再吵你就哭,拉着他们说不要再吵了,要劝和,知道吗?
作为一个孩子。
作为一个女孩子。
可是下次他们再吵时,我还是只会躲在房间里哭,捂住耳朵。
长大后我才能说服自己,小孩不必为大人吵架承担责任,我没能阻止不是我的错,他们吵架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