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房客：绑匪与囚徒
这是子夜旅馆第14个故事
0
“江夜。”楚乔的声音。
我抬头，看向火炉前正端着个瓷缸拿个小勺不停搅拌的她：“大姐，那不是咖啡！”
楚乔抿了一口苦茶：“你说，子夜旅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低头，翻看守夜人词典：“你身为一个鬼，居然问出这种没水平的问题……大概就是灵魂中转站之类的地方吧！”
“可如果它是灵魂中转站，那客流量怎么会这么小？这个世界每天死那么多人，其他没来到这里的灵魂，又去哪了呢？而且既然是灵魂中转站，为什么活人也会来？”
好奇心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特别是一个实习守夜人的好奇心。
我回答道：“大概不止一个灵魂中转站吧！至于活人也能来，你可以把这想象成阴阳的边界，既然是边界，自然是生死共存。”
她沉默半响，突然将问题拔到了哲学的高度：“子夜旅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很多事物可能并没有意义，或者说，它的存在就是它的意义！”
说废话，我是在行的。
“那么，你呢？”她又问。
我一愣：“什么？”
“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1
风铃声响，有客上门。
一个妇人，虽看似五十有余，却精干清瘦，眼角上扬，颇具气场。这副长相，放在朝阳区，那就是明星大侦探，放在小县城，那也是广场舞领袖，但放在子夜旅馆，不知为何，显露出来的竟是一股疲态，眼里似有哀伤。
她向迎上去的楚乔问道：“你们有看到我儿子吗？”
楚乔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她便说道：“来，先坐下来烤烤火，有话慢慢说。”
妇人转身就走：“我就知道你们这也没有！”
楚乔没动，因为听说，她曾经也做过这个事。
妇人拉不动门，回望了楚乔一眼，又把凶狠的目光移至了我身上。我赶紧埋头翻阅词典，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时间陪你们玩，我儿子被人绑架了，我必须去找他！”
“可是，你已经死了！”莫名的声音，我抬头，见他从108房间出来，慢慢走进大厅。
妇人睁圆了眼睛，像看见了鬼一样……好吧，莫名本来就是鬼，除了我，大厅里的三个人都是鬼。
莫名确实聪明，我没给他透露守夜人词典上的任何信息，但他已经通过观察推理出来了——妇人跟他与楚乔一样，在油灯的照耀下没有影子。
妇人嘴唇颤抖：“我……我还不能死……我还要救小光！”说着便像疯了一般去拽门、拍门。
楚乔向她走过去，眼睛里涌动着亮光：“我理解您的心情，我当初来这的时候也是这般绝望……但有些事情，总得接受，先过去烤烤火，夜凉。”
我放下词典，绕出柜台，向他们走过去：“你的儿子是什么时候被绑架的？”
她抬头看我，眼里翻涌着浑浊的眼泪：“……十年前！”
2
我叫张凤桥，我儿子叫秦小光，他是高考那天失踪的……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像是有人在不停刷新它，提醒我，儿子被我弄丢了，丢了十年了。
不，不应该说丢，他是被人绑架的，我确信。
那天一大早我去市场买了很多菜，回家的路上隐隐觉得被人跟踪了，我拐过一个转角偷偷往回看，发现身后是一个衣裳破烂头发油腻的年轻混子，我有点害怕，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走，走进小区，没敢直接进楼，而是躲进了一家便利店，我缩在货架后面，透过店内的玻璃墙壁，看到那个混子走到了我家楼下，他似乎知道自己跟丢了，神情有些慌张，左右四顾，想找寻我的踪影。我在便利店逛了好几圈，等他离开后才敢出去。
我走到他站立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东西，出于好奇，捡了起来，是小半张写满了歪斜汉字的纸片，字迹熟悉，我觉得蹊跷，赶紧上楼回家，翻出了小光的作业本，一经对比，没错，就是我家小光的字迹。这个混子怎么会有小光写过的纸片？我正狐疑着，邻居老汪敲门进来，他告诉我，刚才在中心花园好像看见小光了。我说这不可能啊，今天是高考的第二天，小光应该正在考场里才对。老汪挠挠头，说也许是长得像吧！
吃完午饭，本来应该躺在床上休息会儿，但那天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出去走走。心里放心不下，竟鬼使神差坐上了公交，到了学校门口。黑压压一大堆家长躲在阴凉处等待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下车，天热，我找了个撑着凉棚的小卖部，买个片西瓜坐在那吃着。正巧，一个穿着朴素略显寒酸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指了指西瓜，然后摸了摸口袋，脸色一变。不是没带钱就是钱包被偷了，我瞅着这人面善，便掏出两块钱给老板，示意我请。
3
中年男人一边吃西瓜，一边跟我说话，问我是不是也在等子女考试，我点点头，指了指周围的人，说这些都是父母，辛苦把孩子拉扯大，不就是为了今天！
男人不好意思笑了笑，说自己的女儿也在里面考试，但他其实无所谓她考得如何，开心快乐远比成绩更重要。我笑话他，没有成绩，以后的生活只会跟贫困打交道，开心快乐也是建立在成功的基础之上的。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说有道理，但他还是觉得快乐教育比成功教育更重要，说什么受到快乐教育的小孩性格会比受成功教育的小孩好，长大之后更容易切入社会，与别人协作。
我本来想嘲讽他，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了连片西瓜都买不起，还好意思跟我谈教育。我好歹也是小区妇女主任，儿子常年年级前三，但觉得这话出口未免刻薄，只好朝他笑笑，祝他女儿天天开心。
男人可能也觉得话不投机，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我等了半天，突然想到现在才下午两点多，离高考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也准备回家，但起身的时候，突然发现刚才男人坐的小凳上有小半张纸片。我拿起来一看，果然跟上午的纸片一样，上面写满了我儿子的字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很纳闷，扫视四周的人群，想找到刚才那个男人，但再也没见着。
4
天气热，我决定破费一把打车回家，可这会儿车居然也不好打，在辣毒的日头下等了好一会儿，正准备放弃，一辆已经有人的出租车停在了我面前，司机问我拼车吗，我先报了地址，说十块，司机点头说没问题。
车里坐着的乘客是一个头发微白的老大哥，我朝他点头致谢，他温和地笑了笑，说：“大妹子，孩子在里面高考啊？”
我说：“可不是么，也不知道发挥得怎么样！”
他说：“别急，考得如何啊，都是命！”
我说：“大哥，这我就不同意了，考试的结果跟发挥有关，跟平时的学习成绩有关，跟复习得是否全面有关，怎么能是命呢？再说，即便是命，人也不能认命！”
老大哥笑了笑：“这么说，你家孩子成绩想必是不错了？”
我说：“还行，每次都是在前三到前五徘徊，我其实希望他拿个年级第一，可惜从没拿到过！”
他说：“那你担心什么呢？”
我说：“我家孩子……抗压能力比较差！”
他说：“是不是，你给他的压力过大了？”
我说：“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在反省，但没有办法，大哥你不知道，这孩子命苦，他爸很早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辛苦拉扯他，你说他要是没考上个好大学，以后工作怎么办，结婚怎么办，到时候我一个老太婆，给不了他什么帮助，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啊！”
老大哥不说话了。临近下车时，他开口说道：“也许你是对的，站在你的角度上。”
车继续往前开了一段，到家了，我付了钱，准备下车，突然余光里有小半张纸片。
5
我坐在书桌前，把先前捡到的三张纸片拼在一起，戴上眼镜之后，手有些抖，因为我终于看清，这是小光写的一篇作文。昨晚他考完回家，我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欲言又止，说作文的主题是“远方”，没太写好，我追问细节，他却再也不肯多说，我怕影响他今天的发挥，所以也就没多问了。
现在这个拼凑起来的纸片上，第一行就是五个大字：我要去远方。
纸是很薄的白纸，上面的字又涂又写，比较混乱，想来应该是他昨天打的草稿。
依稀可以辨出几段文字：
我的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她遭受了很多的苦难，但她很坚强，她为人处世得体，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她。但是，我却不喜欢她，很多个夜里，我都想骑上一匹骏，逃离这个让我无所适从的人世间……
小时候，母亲会打我，一次一次，下手并没有分，我害怕她，别人越喜欢她，我就越怕她……
有天晚上，我忘了写作业，母亲打麻将输了钱，回家狠狠揍了我顿，整屁股都肿了。她把对命运的怨愤全部发泄在了我身上……
这是什么？！小光为什么会写这些？！我感到脑袋有些发昏，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上床躺会儿。
原来……这些年，小光只记住了我对他严苛的一面吗？我是真的做错了吗？可是谁能理解一个既当妈又当爸的女人？我愿意吗？我愿意打他，愿意管教他吗？他能恨我，我又去恨谁呢！
心中万般滋味，那天下午我哭了。当年他爸死的时候我都没哭，但那天哭了。我感到委屈，甚至有点绝望。你们能体会那种心情吗，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结果这个人不仅不感激你，还憎恨你。
……可是，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啊，今年十七岁，还小，不懂事，也许以后他就会明白了，为人父母，不容易啊！我擦干眼泪，爬起来给他做饭。还有一个小时，他就该下考场了。
饭菜张罗好之后，隔壁老汪敲门进来，说他和徐姐要开车去接女儿，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去接小光？我擦了擦手，点点头。
6
毕竟是多年的老邻居了，徐姐看出了我的异常，一上车就问我怎么了，我简单说了几句，她安慰我说孩子不懂事以后就好了，我点头说知道。
徐姐打开车窗，看着车外倒退的街景，缓缓说道：“桥姐，我这人心高，但咱小区里我却佩服一个人，就是你！”
我勉强笑道：“瞧你这话说的！”
徐姐说：“真的，不骗你，自从你第一个男人过世，改嫁到这边，把名字张凤娇改成张凤桥，我问你为什么，你说这样更硬气的时候，我就开始佩服你了。后来你家老秦又去世了，很多人明里暗里说你克夫，但你却没哭没闹，咬碎了牙把小光带大了，而且小光成绩还是咱小区最好的一个！你说我不佩服你，佩服谁去？”
我感到一阵鼻酸，忙说：“徐姐可别再说了……”
“咦，那不是小光吗？”开车的老汪突然指了指窗外，我一看，还真是，小光穿着件黄色校服，正站在路边朝我们招手。他怎么提前出考场了？我让老汪在路边停下，下了车，发现他居然跑进了一条巷子。这死孩子！我让老汪他们去学校接女儿，不用管我，随即追进巷道。
我边跑边喊秦小光，但他不理我，黄色校服飞快地挤过人群，尽往僻静巷子里钻。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这条街我熟，他这么跑下去，最后会是条死路。
终于，看着他跑进了死巷子口，我停下来一顿好喘，慢慢扶着墙壁往前走。可待我走到巷口，却发现黄色校服不见了，里面没有小光，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
7
我往里走去，四处张望，看小光有没有躲在哪个木架或者是桶后面。没有，都没有！
“大爷，您看见一个孩子了吗，刚跑进来的！”
老大爷直直站在那，看着我不说话。我猜想也许是耳朵不好使，便没再跟他说话，准备一扇一扇门敲过去，看小光是躲谁家去了。
“你找不到他了！”老大爷突然说话了。
我问道：“您什么意思啊？”
“曾经我也跟你一样，有很多执念，想挽回很多事情，后来才发现，可能再努力，结局都是一场空！”
我发现自己跟这个老大爷没法交流。
便开始敲左手边第一扇门，没人应。又来到右手边，敲了一分钟，还是没人应。
老大爷说：“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人生，真的幸福吗？”
我急笑了：“父母把孩子生下来，要承担养育他的责任，那么也应该享受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权利吧？”
老大爷摇头：“我没有在跟你谈论责任与权利，我就问你，你幸福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是的，我这个年纪的妇女，还有资格幸福吗？孩子不闯祸，成绩好点，听话一点，我就很开心了吧？幸福，已经是个太遥远的词了。
“祝你幸福！”
老大爷说完这句话，慢慢朝巷口走去。而我则愣住了，祝我幸福？待我回过神，他已经快走出我的视线，穿堂风一吹，从他身上飘过来小半张纸片……
傍晚有些凉意，我双手抱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艰难弯下腰，慢慢摸起地上的纸片：
……有时候我也理解她，她毕竟也是可怜人，但我受不了这个家，所以我了，我会学着好好照顾自，不让所有人担心。
8
那天傍晚我将那条巷子所有人家的门都反复敲了好几遍，没有人说看见过小光。那片街区我是走了一遍又一遍，夜里我还去了学校，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我呼唤小光的名字，说：“小光啊，妈妈不骂你也不打你了，考不好也没关系的呀，你出来啊，别躲着妈妈啊！”
天亮的时候我走遍了所有的教室，到没有找小光。我的嗓子哑了，便去小卖部买了瓶水，恰好遇见小光的班主任，我告诉他小光丢了，他告诉我，昨天小光根本没参加考试。
老汪开着车带我找遍了整个城市，最后送我去公安局报了警。但是没用啊，找了好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警察跟我说，看这留下来的字条像是离家出走，可能已经走到其他城市去了。我一再强调这不是他留下来的，是几个陌生人身上掉下来的，小光不是离家出走，他是被那几个人联手绑架了！
现在……拐卖小孩的犯罪团伙多猖獗啊！
是吧，多猖獗啊！
9
楚乔轻拍着张凤桥的背，我递过去纸巾。
一直在沉思的莫名却突然开口：“抱歉，您身上有那四张小纸片吗？”
张凤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颤巍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用胶布粘好的泛黄纸张——
我的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她遭受了很多的苦难，但她很坚强，她为人处世得体，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她。但是，我却不喜欢她，很多个夜里，我都想骑上一匹骏【】，逃离这个让我无所适从的人世间……
小时候，母亲会打我，一次【】一次，下手并没有分【】，我害怕她，别人越喜欢她，我就越怕她……
有天晚上，我忘了写作业，母亲打麻将输了钱，回家狠狠揍了我【】顿，整【】屁股都肿了。她把对命运的怨愤全部发泄在了我身上……
……有时候我也理解她，她毕竟也是可怜人，但我受不了这个家，所以我【】了，我会学着好好照顾自【】，不让所有人担心。
莫名指着纸张上的一些涂写痕迹：“有一些字刻意被涂掉了，应该是信息！”
我一愣，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光去哪了！”
张凤桥最先抬眼看我。
接着是楚乔。
最后才是莫名。
我拿过莫名手中的纸张，往炉火里一丢。张凤桥脸色一变，刚想说话，却被火炉上空浮现出画面给惊住了……
10
六岁的秦小光想跟小区里的孩子去郊外钓青蛙，刚跑到小区门口就被张凤桥一把拽住，一耳光扇倒在地，其他小孩边往前跑边回头嘲笑他……
七岁的秦小光拿了班上的第三名，领着奖状回到家，张凤桥脸色却没有多少笑意，拿出试卷指着一个明显的错误说道：“100怎么就写成10了，你这个猪脑壳，做对这一题至少能拿到第二名了！”
八岁的秦小光跟着张凤桥逛街，闹着要去书店买漫画书，最后回家时怀里多了一叠习题册……
十岁的秦小光在家里复习功课，但时不时会望向窗外，楼下的空地上小区里的孩子正在踢足球，小姑娘们在旁边喊加油……
十二岁的秦小光考上了区重点初中，但他脸上没有笑意……
十三岁的夏天，为了备战中考，张凤桥给秦小光报了一个暑期补课班，那是在城市的另一头，两百个学生，开了三个班。张凤桥把秦小光送到学校报完名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说：“你要锻炼一下自己的自主生活能力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会去做暑假工了，只有你天天憋在家里像个姑娘家！”秦小光嘴角抽搐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敢说。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到补课的三间教室走廊上，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被分在了哪个班级，其他学生好像彼此都认识，三两一团有说有笑，他很慌张，手心里全是汗。他无所适从，又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笑话他，他脸憋得通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晚自习铃声响起时，三个班级的老师去教室点名，发现少了一个学生。此时的秦小光正躲在学校的树林里，蹲在草丛中央瑟瑟发抖。可怜的孩子，他只是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他的习题本里没有社交恐惧症与自闭症这两个词……
11
十七岁的秦小光坐在考场，翻看刚发下来的语文试卷，发现有两道填空题出得偏，是自己没有背诵过的内容，于是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为了调整状态，他决定先写作文。作文主题是“远方”，他望着这两个字陷入了沉思，竟不自觉地在草稿上开始了一通乱写，写完之后才醒转过来，这种文字是肯定拿不了高分的。时间已经浪费了很多，他的手有些发抖，赶紧抽出了另一张草稿，可悬笔半天，不知如何下落。他赶忙翻过试卷，开始写基础题。可是写基础题的时候他老想着作文没写好，心态愈发糟糕，最终交卷的时候，作文只勉强写了四百字……
第一场的糟糕发挥让秦小光懵了，下午的考试他仿佛在梦游……
晚上，他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不敢闹出动静，怕被张凤桥听到。虽然他已经是大男孩，不再挨打，但还是对张凤桥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第二天，他脚步虚浮地走进考场，在考试铃响起时，突然不顾监考老师的阻拦，发疯一般跑了出去……
黄色校服少年在街上疯狂奔跑，这个点太阳还没彻底起来，风还很凉爽，但少年的心在燃烧。因为他知道，这一跑，他的整个人生就完了。这自由呼吸的代价，沉重得无以复加。
秦小光一口气跑到了中心公园，刚想找个地方休息，却不料正撞上了隔壁汪叔，汪叔说：“小光你怎么还没去考场啊？都已经开考半小时了？”秦小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再一次跑掉了。
画面一转，张凤桥被隔壁老汪告知在中心公园撞见小光之后，心急如焚，赶紧堵在了学校门口，待上午的文综结束，进去找到监考老师，一问之下才知道秦小光临阵脱逃了。整个下午，她就坐在老汪的车在城市的街道不停乱窜，徐姐在一旁不停安慰她。结果傍晚时分，有些疲劳的老汪忽然看见有一个人闯红灯，一个急拐弯，车刹不住，直直冲出了路面，撞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然后又撞到了电线杠，车翻倒在地，火焰渐渐烧了起来，车里没有人爬出来……
12
看到这一幕，楚乔和莫名都看向张凤桥，她瘫在那，自言自语：“那天不是这样的啊，不是啊！”
我叹了口气：“继续看吧！”
13
秦小光藏在一个垃圾站里，其实张凤桥来这找过，当时他钻进了一个臭油桶里躲过了。他双手抱膝，瑟瑟发抖，在油桶里度过了艰难的一天。是的，他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张凤桥以前老跟他说，高考就是明天，所以现在的他没有明天了。
但不论人的精神世界如何崩溃，都掩盖不了生理上的需求。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饿了，想在垃圾堆里翻残渣剩菜吃的那种饿……
秦小光走在街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逃离渴望是世间最大的笑话，他身上没钱，而且也完全不具备做小偷的勇气或者当乞丐的觉悟。他最后竟然晃回了小区，他慢慢上楼，心跳得很快，做好了被打断腿的准备，但是他家的门紧闭着，没有灯光透出来，里面一片黑暗。隔壁汪叔家的门倒是开着，只是里面一阵哭声一阵骂声，他悄悄把耳朵竖了过去……
听到噩耗的秦小光腿有些软，他又回到了街上，因为这回真没有家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家其实要比一条腿更重要。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街上的每一个人，但夜渐深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夜凉人单。
秦小光想找一个好点的地方去自杀，但走到哪都觉得差了点意思，这让他很苦恼。正思索着，突然听到一阵破风声，抬头，见空中有一个人影正朝自己砸下来。
这样的死法，来了却这卑微无能遭人唾弃的生命，倒也算相得益彰。“永别了，明天！”就在他与掉下来的这个人所接触的一瞬间，他在心里说了一句遗言，闭眼准备接受死亡，但时间却似乎定格了，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既然这样，那就回去吧！”
14
秦小光一睁眼，已是白天。清晨太阳未起，风还很凉爽，街边的包子铺前排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大家一边排队一边祈祷今天的考试能比昨天更顺利……
秦小光回到了6月7号，也就是高考第二天的早晨。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秦小光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门口，一摸口袋，脸白了，他身上除了一张作文草稿，什么都没有。没有准考证是进入不了考场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昨天（其实跟今天一样都是6月7号，但为了方便理解，所以用昨天）从考场逃走的时候，忘在桌上了……
秦小光低着脑袋走到了中心公园，突然一怔，抬头四望，果然见不远处汪叔正朝自己走来。他转身就跑，绕到一颗老树下再悄悄回头张望。汪叔没有跟来，他在朝家走去，应该是没有发现自己。秦小光这样想过之后，脑海中又闪过一道雷电——还有机会！那场车祸的成因并不是没去考试，而是自己被汪叔看见了没去考试，现在汪叔没发现自己，所以一切都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秦小光性格有问题，但是智商没问题。他躲在小区里，死盯着汪叔的那辆车。傍晚时分，汪叔、徐姨与张凤桥先后进入了车里，汽车发动，缓缓驶出了小区。秦小光猜到他们是准备去学校接人了，心想，前面的这一切都改变了，结局应该会变化了吧。结果待他走到某个街口，发现一大堆交警围堵着道路，里面有辆冒黑烟的车翻倒在地，汪叔的女儿正被她爷爷带着，哭闹着要挤进交警的包围圈……
秦小光感到头晕目眩，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墙角，把身体蜷缩起来，沉沉睡去。待他醒来，已经是白天。他重新走到街上，又看见了一大群赶赴高考的学生……
秦小光隐约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6月7号。
15
这就说明，自己还有机会！秦小光振奋了精神，开始思考如何破局。从昨天的经验来看，不管他如何改变开头，结局都会注定，那么他决定不去过早干涉，待事故发生前几分钟再去，让当事人错过事故时间，一切又会如何呢？
傍晚时分，秦小光出现在本该发生车祸事故的前一个路口，一刻钟之后，一辆黑色小车缓缓驶来，他伸出手臂疯狂招手。车停了下来，他赶紧往身后的巷子里跑——拖过五分钟，也许就能帮助他们逃离死神的魔爪。
秦小光听着张凤桥在后面的追赶与呼唤声，不知为何，鼻头竟有些发酸。他努力在这片拥挤的街巷中奔跑，以拖延时间，但最终却跑进了一条死巷子。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躲在一处屋檐下，听着张凤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跳加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照理说，他完全可以走出去，与张凤桥说说话，哭哭鼻子。
大概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已经无法直面自己的母亲了吧！
突然，秦小光的心脏狂跳个不停，全身青筋暴起，皮肤像火烧一样红，似乎血液突然沸腾了起来。他感到难受，只能往后靠，不料门虚掩着，人直接倒进了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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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光赶紧把门反锁，爬起来一看，一楼没人，二楼有小孩玩电动的声音，他踉跄着走过堂屋，从后门离开了。那个晚上，他听说有个疯女人敲开了很多人家的门。他回到小区，看到汪叔家的窗户亮着灯，没有哭声。他欣慰地笑了，走到中心公园，捡了条长椅睡去……
秦小光依然在6月7号醒来，这一次他遇到了些麻烦，一个流浪汉指着长椅说，那是他的地盘。秦小光赶紧爬起来让座，但流浪汉十分凶恶，动手了。秦小光反抗，两人打了起来。打完之后，流浪汉让秦小光等着，他去叫人。于是，这一天被秦小光以躲逃流浪汉追打的方式度过了。晚上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并没有去救人，匆忙赶到那个出事的路口，一切却安然无恙。他又走到那个自己曾藏匿的巷子，听到有人抱怨被一个疯女人敲门打搅……
秦小光这一次是从垃圾站醒来的，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去弄了点吃的——在垃圾堆里捡到五毛钱，买了两个馒头。下午的时候他晃荡到公园，又遇见了那个流浪汉，他装作很镇定，以为流浪汉不会认识自己，结果流浪汉一拖鞋扔过来，又开始呼朋唤友搞追杀。秦小光边逃边想，既然是重置的时间，为什么流浪汉会有上一个6月7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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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时空坍缩理论，所有与秦小光有过接触的人，旧时空都会坍缩，被新时空替代！”莫名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我见楚乔与张凤桥都是一脸茫然，忙说：“说人话！”
“好吧，更通俗来说，秦小光被困在了6月7号，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6月7号，而是所有人的6月7号，除非他不与外界进行任何的互动。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活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人的记忆是以什么为单位的？对，是时间。粗暴来划分，假设一天有二十四个记忆格子，那么秦小光就一直在所有人的二十四个格子里来回覆写。对，就是覆写。比如流浪汉，他原本的记忆格里没有秦小光，但后来的某天早上，秦小光与他有了交集且结仇，虽然接下来的一次时间回溯，秦小光早上并没有再去招惹流浪汉，但是早上的记忆已经写入，所以下午他还是会认识秦小光。可能这样来理解更好——我们跳出秦小光的视角，以其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天：流浪汉早上发现地盘被占，十分愤怒，于是呼朋唤友去追打，结果下午突然看到若无其事的秦小光向自己走来，一脱鞋就呼了过去！”
我情不自禁鼓起了掌：“不容易啊，你居然可以一次性讲那么多话！”
楚乔瞪了我一眼，我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忙低头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炭，并用扇子煽风：“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快进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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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光渐渐明白了这个时空的规则，某个晚上他睡在了长椅旁边的地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仅没有和流浪汉发生冲突，还做起了朋友，并从他身上获知了很多种挣扎存活的手段……
秦小光有时候会尾随张凤桥回家，但不会让她发现，不知道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介入导致再次引起车祸，还是压根就不愿意跟她相见……
秦小光在时间的囚牢里找到了一些乐趣，他发现了一个免费开放的图书馆，经常去那看书……
时间过得很快，这么说也许不合适，秦小光老得很快，他很快就长成了一个青年。那天他放下书本，觉得自己似乎得对张凤桥说一句话，于是他在又一次的回溯后，尾随张凤桥进了小区，可惜他跟丢了……
知识与年岁会让人避免慌乱，中年的秦小光越发的淡定，他甚至能冒充高考家长的身份，去学校外面跟张凤桥聊聊天，虽然完全聊不到一块去……
再老一点的时候，秦小光开始挣钱，对于一个重复生活在某天的人而言，其实挣钱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比如你可以预知很多事情的结果，只要你不去干涉改变它，大到股市，小到石头剪刀布的输赢。这时候的他，看着外貌已经比自己年轻的张凤桥，竟想劝劝她……
终于，一切生命都会走到尽头，没有人会永恒存在下去，而且囚牢里的人生，永恒是一种惩罚吧！那天白发苍苍的秦小光终于下定决心要对张凤桥说完那句话，于是他来到了自己曾经躲匿的那个死巷子，静静等待张凤桥的到来……
他在生命最后的关头，看着张凤桥，百感交集下，居然只问了一句：“你幸福吗？”
秦小光走出那条巷子，走到街边，感觉有些累，扶着墙壁，还是累，只好直直倒了下去。待他再睁眼，这条街终于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道路拓宽了很多，来往的车辆与人群也明显更多了。
“这是刑满释放了吗？”他自嘲笑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行人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存在，从他身边面无表情地路过。
他慢慢向前走，直到来到一个地下商场门口。“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他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在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面前有一盘棋，他正仔细端详着，突然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大爷，下面是有一家新开的密室逃脱体验馆吗？”这姑娘居然能看见自己？秦小光虽然有一丝疑惑，却并未深究，只是想到自己实际年龄明明只有二十七岁，便顽心发作道：“姑娘，别这么没礼貌，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还是叫哥吧！”
女孩骂秦小光老不正经，拉着男友走了下去。“这种事情，急什么呢！”秦小光摇摇头，也站起身来，缓缓走入地下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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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上空的画面渐渐暗了下来，直至消失不见。但在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一个不同于秦小光的苍老声音，比炭火迸射火星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像是说道：“溪河的味道啊！”
好吧，总之这漫长的电影终于看完了，我看向张凤桥，发现她一脸呆滞，像是傻了一般。我又看了一眼楚乔，她点点头，搀扶着张凤桥往里间走去。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张凤桥像是回过神来，转头对我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搭老汪的车去隔壁市，结果……路中间有个小伙子横穿马路，老汪一个急转弯，我们撞到了街边的电线杠，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倒转过来的地下商场入口，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入口，门口有个棋盘的！”
我点点头：“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并不是一件好事，您最好还是把这些忘了吧！”
终
莫名见楚乔与张凤桥走远，对我说：“你之前那句话说的不对！”
“什么话？”
“你说那个不重要，其实它对张凤桥很重要！”
我沉默。
莫名继续说：“前些天我才有过你有些人味了，现在看来，也只是有一些而已！”
我摊手：“你觉得张凤桥是受害者吗？”
莫名摇头：“我没有在纠结张凤桥与秦小光谁是受害者，我只是想说，这句话是秦小光最终决定对她说的，所以你至少得转告她！”
女马，又寸，一个，走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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