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岂是无归意
元宁十九年冬,洛阳大雪纷纷扬扬数月不绝。万里雪飘,将河山渲染得纤尘不染。
她在洛阳过了半生,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漫天大雪连绵,不知和塞北的雪景是否相似,叶离当年心心念念的故乡雪景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塞上风光,高原风物,可还是铸风流?
叶离杳无音信十七年,她一人孤身在洛阳等了十七年。从当年的三春桃李到如今荆衣布钗,除了几幅字画,她了无牵挂。
元宁初年春,她被叶离从洛阳最负盛名的歌舞班里买出,以一幅北国宫廷仕女图。识画的人都说,终究是亡国奴的心性啊,国都亡了,居然还有法子用前朝的皇宫名画换一个烟尘女子……她后来问过为什么是她,宫廷名画就此流落在烟柳之地,哪里值得?叶离还是初见时的淡漠模样,一双宛若寒星的明眸,眉间仿佛藏着无尽悲戚霜雪。不知为何,也许是洛阳的风竟比塞北之风凛冽,冷到刺骨无人嘘寒;也许是不曾想到风景妖媚姹紫嫣红的此处还有久违的淡雅气息 ;也许是她唱的那句天涯无归意,归期未可期…一幅画而已,他凝视着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塞北荒野,淡淡开口,值得。
她九岁时便被歌舞班从贫寒的家乡带到洛阳。小时候就听人说起洛阳城的繁华,却没想到会为了生计这般辗转至此。来了之后她慢慢觉得,洛阳的底蕴,不是国色牡丹的粉饰,也不是三都赋的留芳,而是几经战乱改朝换代却人世依然的从容,人情冷暖尽在其中。对这里的寻常百姓而言,朝代更迭是天命,听天命再尽人事,哪个朝代都是图安居乐业,何况是自己汉人的新朝。亡国之痛,是塞北的痛,纵使北国的寒风再呼啸绵延,也吹不到洛阳。一城之中,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不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叶离性格清冷,沉默寡言。她自然明白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的悲痛,只是每次读他从前文笔的时候,总会喟叹曾经开朗爱笑的少年如今却没有一丝笑容。
她在叶离的画中见过塞北的雪。那是铺天盖地的大雪,是无数盛开的梨花,甚至比洛阳的牡丹还要耀眼。酒饮微醺时,他总是静静看那幅雪景很久,久到旁边的冷茶被她换下再沏。
元宁初年直至深冬时,洛阳才不紧不慢地下了新朝的第一场雪。那时她和叶离在玉楼东卖了字画后正回家去,天黑得极早,青石道上积了一层松软的落白,原本微弱的月光被一地白雪映衬得分外清明,照亮她冻得泛红的脸颊。叶离轻轻背起她,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去。这儿的雪滋润明艳日出消融,没有北国冬雪的风骨,她拂去叶离肩上雪花轻声叹道。一片荒芜,命数两拆,回不去了。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声音微凉。她那时想,如果能一直陪着叶离,消融他眉间悲戚,即使在玉楼东卖字画也是愿景。
可惜她期望的一生,不是叶离的一生,更不是她自己的一生。
她不知道叶离后来去了何处,也许是离开洛阳回家乡了。可塞北在战乱纷争后早已荒芜遍野,如今只剩残阳万丈,北风卷起的全是浸染当年热血的尘灰,凉意定如刀近喉,他怎么承受。
之后洛阳城少了那个如画颜容的白衣少年,玉楼东也再没人来卖字画。
她始终相信叶离会回来,和元宁初年的雪夜一样,即便雪将回家的路掩埋。曾经听他回忆的塞北风物,一一被她勾勒成画。想还他一个风景如旧的故乡,想等到久别重逢和他的笑容。
洛阳不是她的故乡,塞北也不是。可因为叶离,心安处是洛阳,心念处是塞北。
余生,也是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