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种过地的人
我是种过地的人,这一点我一直引以为傲。因为种过地,我知道土地的好,也知道土地的不容易。
我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曾经是农民呢?因为现在农民也不一定种地,他们都去城里打工了。虽然我后来的大半辈子都在城里打工,但在我生命的最初,在我刚刚有劳动能力的时候,我是靠种地活着的人。
种地的人知道,有些事急不得,需要等待。
一粒种子埋进土里,在土里暗无天日地萌芽得十几天,钻出地面得三五天,小苗拔节长叶得一两个月,抽穗扬花得小半个月,籽粒形成到成熟饱满至少三个月。这样算下来,从播下一粒玉米种子到收获一穗玉米棒子,大约小半年时间,少十天半个月都不行。拔苗助长颗粒无收的故事不是用来吓唬人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种,得有耐心等。
种地的人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耐心等不一定就能等来好收成。
农民靠天吃饭,那是过去,现在不一定,确切点儿说是种地的人靠天吃饭。我种地那会儿,农药的种类很少,化肥还没那么普及,更没有除草剂,没有农业机械化。种子埋进土里能不能发芽,发芽了能不能长大,长大了能不能结粮食,结粮食了能不能成熟,成熟了能不能收回来,都得靠老天。现在几乎看不见的蝲蝲蛄、老虎虫那时候多着呢,当你发现地面上嫩嫩的三两片叶子日渐萎缩,一定是地下的根已经被虫子咬断了。躲过地虫的小苗长大了,可春旱、夏涝、秋天大风,任何一种灾害都可能让秧苗的前程灰飞烟灭。就说春旱吧,在辽西地区,春季月余无雨是常有的事儿,看那秧苗干得可怜,慢慢枯萎发黄,点一把火就能烧着了。人心那是一个煎熬啊,家里一年的吃穿用度都指望着这几亩地呢,春雨贵如油是真真的事,别说油,如果秧苗喝眼泪能活下来,人们宁可坐在田里从早哭到晚。浇水灌溉等事,对付自己家菜园子可以,茫茫田野,太难了。好在老天仁慈,虽然春旱常有,但总是在人们即将绝望的时候会有几片云彩带雨来。我老家那地方,无论遇到何种自然灾害,庄稼最多是减产,很少绝收,所以至今没人因为受灾挨饿。
种地的人知道,土地宽厚仁慈,而且不会骗人,轻易不辜负播种者的汗水和信任。
农村人对土地的信赖近乎执迷,庄稼不得年年种,不仅年年种,而且巴掌大的地方都种上。就说我们家吧,前后园子大块的地方种土豆、辣椒、搭黄瓜架,小点儿的地方栽几棵茄秧,种一畦韭菜。杖子边上种玉米,透风的地方玉米成熟早,青黄不接的时候用来打牙祭。玉米的间隙种上豆角,豆角秧顺着玉米秆爬到杖子上,不但省得搭架了,而且因为通风豆角结得也多。院门边上,种上几棵窝瓜秧,窝瓜藤爬上墙头、柴火垛、猪圈棚,秋天时,我们登低爬高地摘吃剩下的窝瓜。大地里更是,地头儿、沟边儿,挖几个坑,种几棵向日葵,够冬天炒毛嗑吃了。我妈总说,你糊弄地一时,地就糊弄你一年,人不能懒,春天种上,秋天就能收点儿。
据说现在因为劳动力都进城打工,土地真有荒着的了。要是我爷爷知道这样的事,一定会拄着拐杖骂,骂人们活得不知天高地厚,活得忘了祖宗根本,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与他深爱的土地长眠在一起,操不了这份心了。
种地的人都实诚,笃信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从不做异想天开的梦。
种地的人都知道感恩。土地是人类的衣食父母,春有草木,夏有繁花,秋有稻谷飘香,冬天收敛光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先生的这句诗,我常在心底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