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影帝?不,影帝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这句话,黄秋生是最有资格说的一个。
4岁,父亲离开,抛下他和妈妈,再未相见。
12岁,父亲书信来往中断,从此消失,再未听闻。
40多年后,得知父亲已经去世,却在地球另一端找到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黄秋生的人生,今天,我想说给你听。
黄秋生和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哥哥约翰·佩里(John Perry)和大卫·佩里(David Perry)
黄秋生何人?
影帝,再加一个定语,三级片影帝。
1994年,黄秋生凭《人肉叉烧包》成为香港金像奖历史上第一位三级片影帝。
4年后,以《野兽刑警》再拿最佳男主角,尺度是IIB(青少年及儿童不宜),距离三级片也仅一步之遥。
入行36年,黄秋生出演多达150部电影 ,其中不乏《无间道》《太阳照常升起》这些正常而优秀的作品,但提起他,绝大多数人还是会第一时间指指点点:
“看,三级影帝。”
咦,好变态。
咦,你怎么这么喜欢给人贴标签。
如果你稍微了解黄秋生的人生,你都不会轻易发出这个“咦”。
小时候的黄秋生
因为生在秋天,取名秋生。而黄,来自母亲黄尊仪的姓。
1955年,老佩里(黄秋生爸爸)和妻子,女儿以及一对双胞胎儿子来香港工作。
几年后,全家人搬回英国,唯独老佩里留在香港。
因此结识了黄秋生母亲,并与她结婚。
60年代中期,在生了黄秋生短短4年后,他抛下香港家庭,带着自己英国一家人移居澳大利亚。
换句说,黄母是老佩里一段婚外情,而黄秋生,是他不愿承认的私生子。
作为一个混血儿,在70年代的香港,完全不是一件好事。
当时的混血儿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群。
从小就被人称为“番鬼仔”,这是华人对于白种人的恶意俗语,但他又不是血统纯正的英国人,有英国人的特权和地位。
变成了,你其实中不中,英不英的
没有一个集体愿意接纳他。
黄秋生对记者讲过为数不多的一个父亲故事:
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华人餐厅,父亲凶狠粗鲁,因为一盘菜端上来两次都是凉的,就整碟甩到地上,逼得服务员蹲在那里鞠躬,拼命说Sorry Sir!Sorry Sir!
阴错阳差,因为父亲离开,家庭穷困潦倒,年轻、会唱大戏的母亲为了生计,工作正是女佣,给人端茶倒水,洗衣拖地。
黄秋生母亲黄尊仪
12岁那年,黄秋生患病,要做手术。
母亲想通过电话和父亲取得联系,对方竟要求香港这边付费才接听(电话)。
可想而知,从此再无父亲消息。
黄秋生和父母少有的合影
父亲给黄秋生留下的,是殖民文化中不同种族的恃强凌弱,也是毫无亲情的铁石心肠。
黄秋生从小就混过很多职业,汽车修理厂学徒、办公室助理、装修工人……等等等等,直至1982年,入读香港亚洲电视演员训练班出道。
“我为什么对儿童生活的阴暗面了如指掌。因为我也是在那样的苦难中度过童年的,这种不幸的经历和遭遇是我艺术创作的源泉。”
狄更斯的这句话,也是黄秋生最终走上演艺道路的原因。
因为只有在幻想的世界,他才敢面对自己,释放自己最充足又最不耻的压抑。
你经常习惯于这个幻想,你的幻想力就很丰富。如果能给你一个地方去创造一些东西的时候,你就可以成就一些东西;如果没有,你就进精神病医院。
1985年首度触电,黄秋生就是邵氏电影《花街时代》男主。
他饰演的风流倜傥,年少轻狂的“杂种”占美,他,分明就是在诉说自己的故事。
占美年幼丧母,被白人父亲抛弃;黄秋生不正是?
占美生活在50年代的湾仔红灯区;黄秋生不也是类似处境?
唯一不同的是——
每当有外国船经过,占美总会拿出钱包里父亲的照片,询问其他船员是否见过这个人。
别人调侃他找到父亲没有?
他会恨恨地说:“最好别让我找到他,我找到他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顿!”
看得出他对父亲的感情是矛盾的。
越想忘记越想念,越想憎恨越痛爱。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他不想承认。
妓女一句话看穿他:
负心郎生了个神经汉
作为混血儿,年轻的黄秋生其实十分俊俏。
但血统死死限制了他的角色选择。
我刚刚入行的时候都没什么角色的,演的都是‘番邦 (外国或外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都觉得很困扰——非常困扰。
黄秋生之所以什么烂片都接,是因为活在底层的他实在太需要了。
需要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
我曾经被肤浅、简单、原始这些东西牵着走过……看到人家有钱,我就想抢;看到好吃的,我就想吃;看到女孩子,我就想要。
这种饥饿,不来自于身体的困顿,更多的,是精神和情感的匮乏。
这时候的黄秋生,像一头忧郁症与躁狂症并发的野兽。
他是以本能撞开了香港电影的尺度和高度。
是的,我要说到《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了。
这部电影,时至今日依然震撼。
影片从第一分钟就挥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狂热。
通常,犯罪讲究动机。
为名,为利,为情?
但黄秋生饰演的陈子良,他杀人毫无道理。
杀害包括6个小孩在内的8口之家,只因和老板在赌债上发生口角。
杀害自己雇佣的员工,只因他发现自己赌博出老千。
强奸并折磨致死女收银员,只因她在警察面前多说了几句话。
更无人性的是,他将受害者的肉制作成叉烧包,卖给普通顾客食用。
影片最细思恐极的是黄秋生的笑。
这种笑,带着对死亡的轻蔑。
这种笑说明他与这个社会并没有任何一丝丝的情感联系,仅仅为一时的开心,不满,他就可以伤害身边人。
再多的鲜血,人命,在他面前都无足轻重。
一个纯粹的天生杀人狂。
你别想在这种杀人狂脸上看到愧疚。
甚至是痛苦。
电影后半段,他被关入牢房中,受尽警察和狱友折磨。
他始终不肯认罪。
他竟然用监狱内的铁皮垃圾箱,割破手腕皮肤,并用嘴咬断自己动脉。
及时发现,被救,他再次回到监狱,又用汽水易拉罐环割脉自杀。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审判他。
从此,这个案件失去真相。
凭借这张扭曲,狰狞的笑脸,黄秋生拿下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某种程度,邱礼涛就是黄秋生的伯乐。
或者是知己吧。
邱礼涛曾经这样形容他和黄秋生的感情:
我是他一个大喜大悲的朋友,因为他只有在大喜大悲的时候才会找我;在心情不高不低、不喜不坏的时候,极少找我。
之后,黄秋生和邱礼涛导演再度合作的《伊波拉病毒》。
《叉烧包》升级版。
如出一辙,片中受尽社会压迫的阿鸡同样无恶不作,还把人肉做成汉堡卖给顾客。
变本加厉,片中又加入来自非洲致命的伊波拉病毒,阿鸡因体内有该病毒的抗体没有死去,却通过体液传播给全世界。
黄秋生在反社会反人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影片最后,阿鸡对于自己的行为最直截了当的解释是:不想受欺负。
正如豆瓣网友所说:
没有看过《伊波拉病毒》和《人肉叉烧包》,你对黄秋生的理解基本为零。
我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
他用电影保护自己,同样也在电影中对抗世界。
即使有影帝加持,黄秋生的事业也没有一步登天。
他说过,自己是一个没有运气的演员,只是一个有名气的演员。
整个90年代和2000年代初,在百余部电影,你都能找到黄秋生,但他,没有几个正面,深刻的角色。
他的名字更多和烂片捆绑在一起。
比起吴镇宇、张家辉还有不甘的“没有烂演员,只有烂角色”,黄秋生似乎看得更开。他在人头马广告一吐为快:
如果我是主演黄秋生,我会说,我喜欢这部戏的剧本
如果我只是黄秋生,我会说,我喜欢这部戏的片酬
演员,只是他寻找自己的一种方式。
在其他路上,他也在拼命确定位置。
很少人知道,黄秋生是一个共出过三张专辑的摇滚歌手。
他用自己的粗野直白的语言和音乐,肆无忌惮地怒骂社会,同时也嘲讽自己。
社会问题上,他同样敢怒敢言。
在香港这个对于社会和政治话题极为敏感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立场。
在香港,他被人称为老左。
他出演过电影《老港正传》中的老左,哼唱《歌唱祖国》,一生愿望就是能到北京天安门看看。
他是少有强烈公开支持香港回归的公众人物。
他在节目经常说到香港人无知:他们只是一帮在船上的难民,连陆地是什么都未知。
连在《康熙来了》节目,也表达自己最喜欢的诗人是毛泽东,当场流利背出《沁园春·雪》。
过于我行我素的言论,再加上一些媒体恶意曲解,让黄秋生陷入各种不必要的麻烦。
内地人说他港独,香港人却骂他港奸。
又一次的,黄秋生困在缝隙中间。
这场景何其脸熟——就像小时候,他不中不英的身份。
说来神奇。
去年5月12日,一向注重家庭隐私的黄秋生在脸书上发出一则寻父启事,并配上襁褓中的自己和父母合影。
今年2月28日,BBC发布黄秋生深度专访,在这个访谈中,他第一次无保留地倾述自己童年被父亲抛弃,作为混血儿和母亲相依为命,挣扎在香港社会底层的残酷人生。
同时也提到他正在寻找自己40多年未见的父亲威廉姆·佩里。
BBC的英文网站标题:《黄秋生:香港演员正在寻找他的父亲》
BBC的英文报道登出之后,引起外网强烈关注。
3月1日,采访发布后的第二天,黄秋生就在脸书上发出网友找到的他家人的信息。
3月20日,短短18天,两位哥哥迅速飞到香港和他见面。
50年的渺茫希望,20天就得以实现。
黄秋生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紧闭双眼大喊:“惊喜,不可思议,奇迹!"
见到两位哥哥时,他完全没有陌生感。
一切,都很熟悉。
黄秋生把自己作品的光碟送给哥哥,希望他们可以更了解他。
临别时更不忘打趣得说:咱们是三剑客,永远在一起。
这样的黄秋生我们不该陌生。
正如他第二个获得影帝的作品《野兽刑警》,他扮演的烂鬼东,就既是一个混迹黑白的警察败类,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平时吃里扒外,贪财好色,当偷情女阿怡被人欺骗,找他诉苦,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他说:“有,你有我”。
对方离开后,他才敢对着空气表白:“但我爱你”。
黄秋生另外两座金像奖最佳男配奖,也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正与善。
《无间道》铁面无私,冷酷严厉的黄警官,逼着陈永仁做了数年的卧底,三年又三年,在他生日的那天不忘送上一块手表。
《头文字D》终日醉酒,脾气火爆的父亲,装作漠不关心,其实暗地关注培养儿子,关键时候,出手相救。
六分正,四分邪。
这样亦正亦邪的黄秋生,或许才是一个完整的黄秋生。
黄秋生的56年,是不断在寻找自己身份的56年。
“人生的事情就是由它过去,就好像身体上的疤痕,它永远在那里,告诉你一些过往,是一个记录,一个历史。无需要介意了。”
这是他自己对于前半生的回顾。
从哥哥那里,他终于了解到更多关于父亲的故事,面对父亲,这个如此巨大而疼痛的伤疤,他终于把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了解到了我爸爸的很多细节,了解到,咦为什么我也会有这样的行为?
譬如,我会去玩音乐,原来我哥哥也玩音乐;我会去打西洋拳,原来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是打西洋拳的,是个中量级冠军。
知道很多事情的时候,发现是这么奇妙,有些东西原来好像写在了DNA里面一样。
年轻时,我们通过对抗寻找自己;
年老时,我们通过和解认识自己。
如今想起父亲,他最想说的是:
爸爸曾经在信里面说,只要我是好孩子,他就会帮我搞定一切事情
大概他现在觉得我是好孩子了,所以他就把两个哥哥给我送来啰
这一刻,野兽终于收起了他的獠牙,向我们袒露它柔软,顺滑的肚皮。
可惜,我们这堂一出生就该有的人生课,黄秋生等了56年。
对他来说,找到家人是他人生迟到的幸运。
对我们来说,他的人生孕育出了这样一位真实的影帝,又何尝不是更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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