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明

是什么声音？低频率地振动着，线性的延长，毫无旋律似乎不掺杂一丝情绪，却恰好与人心底紧绷的那根忧郁之弦共鸣，令人莫名的凝重。不知声波是否会改变空气中尘埃的分布，我只觉得方才晴朗湛蓝的天空，伴随这声音也提高了灰度。

清明公祭，那是丧钟。低沉却响彻天空。

那丧钟，呼唤一切被封存在冬天生命，愿春风伴他们的灵魂安息。我于是驻足。与我一样正在公园中踏青的人们都驻足。一座城市都驻足。一国驻足。地铁公交车辆此时都停运，城市的血脉也在这丧钟的哀鸣中暂停流动。没有人说话，口罩上方是一双双低垂的眼睛，口罩后面是紧抿的唇。恰好是在河边，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面朝河水而立。逝者如斯，生命亦如斯。

灾难的破坏性似乎永远超乎人们的想象。我见过的，地震，钢筋水泥深深埋入底下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的高屋广厦，却像积木和骨牌轰然倒塌。暴雨，最温柔的水化作最凶猛的兽，咆哮着冲垮了天长日久的人类活动也不曾动摇的山川大地。瘟疫，最是无形，可我们能看到世界的生机被掠走，而增加的只有死亡数字和确诊病例，这对人类精神的压迫，亦不逊于任何一种地质灾害气象灾害的视觉冲击。

人类之于自然永远是那么渺小，任何一点点大自然的反常都会使人类社会陷入停滞。而人类又从来不曾止步。从古至今人类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地震，多少次暴雨，多少次瘟疫，还有台风龙卷风洪水海啸火山喷发泥石流雪崩……还有战争。每一次都让人类停滞不前，而每一次人类都重新出发，并且一步一步跌跌撞撞但坚定不移地走到今天。

此时，我身边也是一个停滞的世界，但又前几个月灾难带来的被动的停滞不同，是人们自发的停滞。这是一座何其活跃而喧嚣的城市，而此时一切都凝固在哀伤的氛围中。而一切又都不曾停滞。河面的冰封早已消融，流水潺潺写意了两岸柳树的倒影。柳树也已抽了新枝，万条垂下绿丝绦与轻风相扶，柳絮时令尚早，却也偶见团团绒絮飘飞。我背对着繁花，可我能想见，一阵风过，花枝摇曳，落红纷纷散作一片花雨，又或是那风过于轻柔，只惹得蓓蕾轻颤，抖落了馨香。属于自然的一切都在动，人们的思绪也为这饱含希望与美的春意所牵动，今天是清明，人们来到公园踏青本也是为了这个。

一动一静，一乐一悲，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情绪与景象共同存在。更令人惊奇的是，这竟是中国千年来的传统了。不仅中国的传统节日是如此，西方的圣诞节复活节，墨西哥的亡灵节，不同的文化中都倾向于将祭奠与快乐放在同一天。今年是国家设立公祭，于是将人们的缅怀与哀伤汇集在一起，而事实上年年清明这两种矛盾的氛围都是共同存在的。一边是对祭奠先祖，一边是踏青游春，分明是不能相互包容的两种情绪，却在清明这一天达成微妙的和谐。

我想这或许也是人类为什么跌跌撞撞而永远不被打倒的原因。我们记得灾难，却不沉湎于灾难，慎终追远，却依然积极地迎接下一个春天。与其说是先贤的智慧，不如说是师从于自然，亦或者生物天然的本性自有这种平衡。像是丧钟长鸣于天空，而不妨碍河水柳树繁花各自舒展春意，又像是灾难无数次席卷大地，而大地至今仍轮回着四季，不曾欠过万物一个春天。

三分钟过去，丧钟之声已歇。一切被封存的冬天的生命，愿春风伴你们的灵魂安息。我转身，看到了繁花，如今确乎是人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