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三千寂寞长,不知今生厮守短。
美人素手弄琴,奏一曲兰花辞。月倚竹亭,亭围兰花。花酿玉杯,入甘迷醉。在这长三书寓里,别人叫她先生,周公子叫她小兰。
上海租界内有多少烟花之地,就有多少女子的命运如柳絮浮萍一般,最后不知所踪。这长三书寓似乎略有不同,传闻这里出售爱情。这里的倌人们个个剔透玲珑,看你一眼就能勾魂摄魄,让你忍不住留下来,成就一段你侬我侬,恩怨纠缠,引的多少官吏富商和世家子弟慕名而来。众人齐聚一堂,把酒言欢时,宛如一场盛大的花事。
沈小兰对这一切冷眼旁观,别人道她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可没人能了解她的心事,她也不知如何说起。直到那天,她又弹起那曲兰花辞,这曲子极其幽怨,仿佛含着前世今生解不开的愁。她第一次在梦里听到它,醒来便如刻在她脑海中一般。弹的人心底凄然,听的人也无端掉下两行清泪。
周莲生是广东来的洋务官,在这长三书寓里,多的是娇若桃花,艳若牡丹,可他一眼就望见了清清冷冷的沈小兰,她一身素衣,身无别物,只发髻上插一只白玉兰花簪。他请她弹曲,听得落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那天起,沈小兰成了周公子的心头好。
周公子对沈小兰是真的好,每次来都带着她最爱的桂花糕,对佣人们也是极为客气,装水烟从来都是自己动手。她喜欢的物件,今一件,明一件,恨不得要一奉十。后来听说她家里欠着债,偷着替她还上了才告诉她。他要她过得顺心顺意,她不喜欢热闹,他就不带她出局。她话不多,两人在书寓里执手相看,也不会厌。
这些好沈小兰看在眼里,任是再清冷的性子,也慢慢生出了柔情蜜意。两个人越发地情投意合,可沈小兰心中却越发的惶恐不安,直到那天周公子说要娶她,她脑子里想着答应,可心里却有个声音阻拦着她:你不配,这一世你都不配再被人爱。
那天晚上,沈小兰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梦里的情镜愈发地清晰和真实,真实到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来。
那时锦年,可那白衣怒马的不是少年,而是魏王爷家的千金魏如兰。她被王府上下唤作兰儿,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娴静和娇羞。一身白衣,不施粉黛,性格洒脱不羁,倒像是个风姿飒爽的美少年。她不喜女红,喜欢舞刀弄剑,娘亲管不了她,魏王爷索性因材施教,教她骑马射箭,还请家中雇佣的武林高手教她武功。她悟性极高,18岁那年,师傅们已经甘拜下风了。
母亲笑她像个男儿似的,恐怕嫁不出去。没想到这一身功夫,在魏王府惨遭巨变的时候派上了用场。那是一个断魂的雨夜,那个雨夜的刀光剑影,之后幻化成一只浑身是血的魔鬼,叫她夜不能寐。哪怕住在远离尘嚣的幽兰谷里,哪怕周如意日日给她弹奏安神曲,仇恨还是夜夜来啃噬她的心。
那次遭奸人暗算的灭门之灾,没人知道还留了她一个活口,她只记得师傅们一路护着她逃跑,又一个个倒在她的身后,在掉下悬崖的那一刻,她想死了也好,死了比活着容易。
她醒来,被一阵幽香扑鼻,接着看到一张比女儿家还美的脸,他说他叫周如意,从小就住在这幽兰谷中。他遇到她时,她浑身是伤,五脏六腑也伤了大半,还好有内力护体,又服了他娘留下的如意丸,才捡回了性命。如意丸?周如意?原来他是无影神剑周天风和神医柳如意的儿子,当年周如风重伤之后,携柳如意一起从江湖上消失,众人皆不知他们的去向,原来是隐居在这幽兰谷里,江湖儿女,多的是道不清的前尘往事。
魏如兰忘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周如意说:“叫姑娘兰儿可好?我娘生前最爱兰花。” 周如意的细心和体贴也像极了女子,兰儿的身体恢复的很快。那一日,看着在晨光中舞剑的少年,一袭白衣,出尘不染,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兰儿问:“周公子教我练剑可好?”那一刻,她眼中的温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决绝让周如意心中一颤,竟无法拒绝。从此,锦瑟无端醉剑影,一招一式思华年。
春尽夏来,如此练习不辍,加上自身的灵性,兰儿的剑法日有进境。累了,饮一杯兰花酿,闷了,听一曲兰花辞,看月光覆流水,辨花色夏浅春深,江湖千里万里,只取这一瓢足矣,若这世间没有身不由己。那一日,周如意将母亲留下的白玉兰花簪插在兰儿头上,执手相望,兰儿红了眼眶,泪湿心底,想这世间的姑娘,谁有幸能陪在周公子身旁。
次日清晨,兰儿不见了,带走了无影剑,桌上的信纸一片空白,这是要他忘了她吗?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兰儿,你真的不知我的心?周如意生平第一次出了幽兰谷,违背了向娘许下的誓言。和爹遇见娘时一样,周如意看到兰儿的第一眼,就决定此生要护她周全。
魏如兰是抱了必死的心去找那个人的,那日她掉下悬崖时看到了他的脸,就注定了余生要为复仇而活,她知道那个奸人定会布下重重陷阱,她只要一命换一命。只差一步,无影剑的速度只差一步就要了他的命,可那一剑最终刺向了他的枕边人。那奸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逼她服了七日嗜血散,扔到荒郊野外,此毒无解药,毒发如万只蚂蚁蚀骨,七日之后,血尽而亡。
魏如兰恍惚间又听到了那曲兰花辞,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曲子极其幽怨,仿佛含着前世今生解不开的愁。她不是应该死了吗,莫非是魂魄未散?可那个怀抱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
七日嗜血散,无药可解,除非七日内,你爱的人把自己的血给你。江湖儿女,多少恩怨都能以死了清。她早就该死,可她不能死,这是周如意死前唯一的心愿:兰儿,答应我好好活着,我走了,这幽兰谷会护你周全。从此红颜白发,三千寂寞。
沈小兰从梦中醒来,泪湿了枕巾。这白玉兰花簪,她终于知道从何而来。前世欠下的债,今生又该如何偿还?这一日,她谁也不见,一个人在书寓里,弹了一整日的兰花辞。
晚上,她又来到梦里,起初,梦里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周如意把白玉兰花簪插在了她的头上,兰儿说:“周公子,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从此,在这幽兰谷中,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一次,梦再也没有醒。
第二日清晨,佣人叫先生起床,却发现沈小兰没了气息,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这么走了。周莲生替她下了葬,拿走了那支白玉兰花簪,人像是失了魂。从此,他再也没来过这长三书寓,上海租界的人,也再没看到过他。旁人口气冷漠地说着她们的事,东一句,西一句,听的人心冷。
前世三千寂寞长,不知今生厮守短。尔今此去予素时,谁人踏花拾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