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恐袭,失业,福利,如何让法式民主变了味
前几个月,大选是头等话题,电视电台网络户外宣传铺天盖地,孩子自然耳濡目染。连女儿订阅的儿童杂志上都来了一篇“丛林里的竞选”,导入了候选人,竞选,两轮投票,无效选票等几个概念,传递的信息是:作为公民,选举是一种责任。
有些感慨。民主的意识,从小开始,点点滴滴,润物无声,植入幼小的心里。
在法国人眼里,中国是个没有民主的国家。某些法国人同情我,因为我这个中国人被一党专政洗了脑,从没享受到民主而不自知。但我在这民主国家生活了这几年后,反观他们,却是中民主之毒已深而不自省。
法国人对民主的依恋,有历史的原因。
十八世纪末的那场法国大革命,血流成河,把从国王贵族到平民百姓无数人送上了断头台。马拉,丹东,罗伯斯皮尔,三大革命巨头也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浪潮席卷。
尸骨累累之上,法国颁布了历史上第一部普选权宪法,开启了现代民主的先河。
法国人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民主,就很情有可缘。
两次世界大战,特别是二战,邻居德国由专制政权取代民主,继而走上一条毁灭的不归路,酿成一场人类的浩劫。教训在侧,时时警醒,法西斯是洪水猛兽,民主万不可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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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两年,法国人谈到他们的民主,口气开始不那么坚定了。
有人同意国家应该交由专家、非民选人士进行管理,而不是交给专业的政客。像前任总统奥朗德,在坐上总统宝座之前,只当过经济顾问,社会党第一书记,议员,并没有实际的管理经验。他是个职业的政客,管理国家却是个业余选手;
有朋友认为国家应该强力实施对国家整体有利但未必受欢迎的改革,法国社会有很多痼疾,比如难民,就业和福利,但是囿于民主制度,难下猛药,改革难入腠理;
还有朋友甚至认为,专制政权,为什么不呢?法国2016年底进行的一个民意调查也显示,有三分之一的法国人认为“其它政治制度可能和民主制度一样好”,而在2014年,仅有8%的人这样认为。
法国人自己也对他们引以为傲的民主越来越怀疑了。这次大选,排外保守的极右派国民阵线拿下了有史以来最高的选票,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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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这一转变的,首先、肯定、毫无疑问地,是性命攸关的安全问题。
2015年11 月13日巴黎枪声再起,巴塔克兰剧院屠杀震惊世界,极端伊斯兰主义成为法国安全的最大威胁,并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法国人的生活方式。
学校等公共场合现在除了要进行失火演习,还要进行恐袭应对演习;重要的天主教节日弥撒需要有警车坐镇;女孩子穿裙子就要避免去一些敏感地带。
这些敏感地带,往往是穆斯林聚居区,存在于各大城市郊区。
法国有7.5%的人口是穆斯林,由于穆斯林社会的价值观自成体系,难以融入法国的社会,他们聚居的地区成了法国警方无法实质性管理的区域,也成了恐怖分子的栖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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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反恐而恐袭不止,因为以法国现行的民主制度,无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
民主的社会讲究人权至上,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恐怖分子,也有他的人权,要尊重,所以法国没有死刑,判刑原则是从轻。这直接导致了很多恐怖和准恐怖分子屡抓屡放,屡放屡抓,数量只增不减。
网上有份对2012到2016年初的22个在法国实施过恐怖袭击的极端分子资料的交叉对比,他们中的三分之二都跟监狱或者司法有过一腿。
今年4月20日,香榭丽舍大街发生袭警枪击案,一名警员丧命,两名重伤。袭警的恐怖分子前科累累,从2005年开始,几次因谋杀未遂获罪,但都因“精神方面的疾病”而从未获刑。
不过关进监狱,也并没什么大用处。
2015年11月巴黎巴塔克兰剧院恐袭屠杀主犯 萨拉赫 阿布德斯兰,自被逮捕以来已接受了三次审讯,但检方并没有获得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因为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保持沉默,是他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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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堪称奢华。一个人享有四间牢房,配备有电视和健身器材,为防止他自杀,还安装了24小时的监控。成为法国史上最贵囚犯。
他在监狱里阅读粉丝来信,享受外界的崇拜,有人愿为他当律师,有人愿为他生孩子。还能光明正大地回信:我不怕让别人了解我,因为我没做过什么令我羞耻的事情。……不要崇拜我,只有真主值得崇拜。
一个恐怖分子抓进监狱,除了用纳税人的钱供养他之外,还能继续做他的宗教英雄,政府莫之奈何,老百姓义愤填膺,可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是他的人权!
法国的监狱更被讥讽为“恐怖分子培训中心”,囚犯们可以互通有无,交流宗教心得,其结果就是,关进去的时候仅仅怀了点极端思想,出来的时候反倒成了一个坚定的恐怖分子。
巴黎恐袭后,法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允许警察随时携枪,对恐怖分子嫌疑人的住处进行强制搜查,在商场等公共场所可以要求开包或者去除大衣进行检查。
最初只三个月,可恐袭不断,紧急状态就一延再延,直至如今。
正常老百姓应该都很理解,毕竟生命第一,可是,就在最初三个月紧急状态到期,政府宣布延期的时候,法国那些捍卫自由平等民主的急先锋们就组织了反紧急状态大游行,认为法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不能丢掉箴言中的“自由”。国际人权组织也出台了报告,指出法国人权状况令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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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机场因为加强检查,导致通关时间增加,遭到批评,认为这会严重影响到游客前往法国的热情。不知道他们的大脑有没有想过,一个没有安全可言的国家,又怎么吸引游客?
法国还爆发过反对取消恐怖分子法国国籍的游行。政府草案一出,马上就遭到了强烈反对,最后流产。反对的理由是,如果取消恐怖分子的法籍,他们将被迫回到原籍国,遭受酷刑虐待,违背人权。
马基雅维利说,盲目的慈悲是危险的。
法国当下的政策一方面对极端思想难以限制,对准恐怖分子没有有效的控制措施,另一方面对实施了袭击的恐怖分子处置超人性化,这都导致民众的不满。
令民众对民主疲惫的第二个原因,该是就业市场长期不景气,国家福利负担太重。
法国是个有罢工和游行传统的国家,这是他们“挟人民以令政府”的民主表达方式。
但2016年持续了六个月的全国联合大罢工和游行是被记入史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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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失业率持高不下,法国以大力保护员工权益为基调的劳动法和沉重的企业赋税让就业市场无法重振。
2016年3月,奥朗德政府为了刺激就业,降低失业率,绕过议会,通过了新劳工法草案。新的劳动法降低了公司在解雇职工上的限制,限制了雇工对辞退员工的补偿额度,打破了现有的35小时工作制,并把确定加班费额度的权利下放给了企业。
这其实与国际经合发展组织对法国经济复苏所提出的几点改革意见不谋而合。
可一瞬间全国工会沸腾。法国的工会,是国家的一套民间实权组织,他们捍卫工人的权益,没有底线。
罢工,游行,堵路,油荒,短电,交通半瘫痪,报纸因为不肯与工会合作而被停印……每个在法国的人的生活都多少受到了影响,都切身感受到了“民意”带来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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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草案一删再删,通过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改革的初衷。
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的一次。2010,2013,2015年,都发生过类似的运动,所以法国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劳动法的改革。
外面的人看法国,会觉得法国人真的把自己的命运攥在了自己手里,他们能够让国家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决定,这是真正的民主。
可是,这是极端荒谬的!
这其实是一种个人主义的民主,在这样的民主里,每个人想的是他自己切身的,当下的利益,而不是整个社会的未来。
当工会组织堵路罢工游行的时候,是把其它想正常工作,希望就业市场活跃起来的法国人当成了人质和谈判的砝码,这实实在在是对民主的强奸!
在工作上,很多法国人并不管国家如何,只要求国家保证自己的工作稳定,公司破产也要罢工游行闹到政府来接盘,一旦被裁员,会拿到高额的补偿,还有失业金拿上两年。
与此同时,更要求国家不能动福利这块蛋糕。
法国的福利世界领先,民主社会,就要让人民达到经济上的平等。
如果不劳而能获,又为什么麻烦自己?如果有候选人承诺不动、甚至增加我的福利,我有什么理由不选他?管他用什么方法搞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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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大选中,左派的一个候选人就提出了普世工资,就是说,没有收入的人,每人每月保底700欧。当时我认识的一个理发师直言:就冲这点,我会选他,我跟我老公就不用这么辛苦工作了,反正我们退休以后也没多少钱。
这种民主选举的制度下,为了争取广大的底层大众的选票,各党派不得不标榜福利以求生存。
这四百多中福利是法国财政的巨大负担。
——法国公司的劳工成本世界最高,以66.6%的企业税位列欧洲第一;
——作为纳税主力的中产阶层收入不升反降,奥朗德执政的五年中,一对中产无孩夫妇,如果没有任何减税措施的话,那么收入税合计增长30%。
——75%的巨富税让巨富们纷纷逃离……
政府不是白痴到看不到问题所在,而是,任何一个胆敢动这块蛋糕的人,都已经被民主选举终结了政治前途。
所以民主做出的决定,可能符合了大多数人的意愿,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这让我想到了苏格拉底的死。
当时的雅典是一个民主法制的社会,审判是由五百人组成的陪审法庭一人一票做出判决。
在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中,第一次投票以280对220认定他有罪。苏格拉底则称自己无罪,提出支付一小笔象征性的罚款。他屈尊纡贵的姿态激怒了陪审团,导致第二次投票中360对140票判他死刑。
柏拉图批判道 “社会中没有知识、没有教养、没有政治智慧的下层群众掌握政治权力,政治生活的狂热使得他们很容易丧失理性,进而做出草率的,不合理的政治决策”。
我并不是想说法国人没知识没教养。而是这种民主形式使政府和人民都变得不负责任。
左派和右派之间勾心斗角相互拆台,想的都是怎样加强自己的政治地位,拿到选票,入住爱丽舍。没人想拿起手术刀,去除这些社会痼疾,而是不断地许以福利,迎合人民的喜好,至于是否有效,另当别论。这些政客考虑的是下一次的选举而不是子孙万代,所以承担不了未来。
对于人民来说,他们选出来的总统一定是最会拉票的,而未必是最会治理国家的。至于总统在竞选时所承诺的福利,就业率,是不是合理,是不是符合国家利益,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这,不是他们的责任。
初来法国时,看到脱口秀节目拿着各路政治人物开涮,耳目一新,民主国家果然自由轻松。2012年第一次直击法国大选,觉得很是神圣,人们无差别地用自己的选票选出自己的代表,仿佛是他们决定了国家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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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慢慢地,待到剥开这层华丽的被,却看到下面一样有破败的絮。
列宁曾经说:“任何民主,和一般的任何政治上层建筑一样,归根到底是为生产服务的,并且归根到底是由该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决定的。”
民主,只是政治制度的一种,不差于但也不优于其它形式。而且,民主应该是有属性的,它应该服务于生产,不应无差别地滥讲民主;民主也应该是动态的,在一个阶段有效的成功的民主未必适合于另一个阶段,如果不适合而仍坚持,则必然走向灭亡,德国魏玛政府的失败便是榜样。
去年年底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法国人对现行的民主制度越来越不满,77%的人认为民主制度运作越来越糟。
在恐袭和经济两大重压之下,如果法国的新政府不坚定地进行改革,那么法国的民主最终将成为历史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