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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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一位皮肤皱褶如树皮的长者喊道。
四面宾客往来,觥筹交错,灯光略带一丝昏暗,两位新人在堂中间,正在对拜。
宾客比肩继踵,个个欲伸头去观望两位新人。
只见新郎头戴毡巾,身穿大红衣,脸如雕刻,五官分明,自然是个才子。可是一看新娘,年纪却很大了,宽大华丽的新服也掩不住身体的臃肿,分明是三十六七的年纪,无论这样装扮,也终究没有了灵气,用一百种胭脂涂抹,也如瓦罐上画上一些浓重的梅花妆,一切种种,只能说是个女人。
柳生不知道,李志为什么要娶这样的女人。只是有一天李志对他说:“兄弟,我想女人想疯了,”于是不久之后,就听见李志结亲的消息。
他初时还道,李志在这蛮荒之小城,遇见什么如花似玉的女儿家,然而前不久得见,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
结亲前夕,李志找他喝了一顿酒,双眼流泪,拍着他肩膀道:“兄弟,我不甘心,可是我们已被贬黜到此,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我们已经没有回京的希望,我认命了,我们读那么多诗书礼乐有什么用呢?而今堕落无居,肌革惨懔,言说长短,不过一世侮辱,我们坚持的道还有什么用呢?三年了,我想女人了,我想女人白花花的身子了,我知道你很瞧不起我,可是世间堕落之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呢?在冰冷的世界中,人不是堕落就是禁锢,生活所处的环境,会把人的抉择,一步一步地拉低。我们不是佛,学不了释迦牟尼超越世间的决心,我们是男女,男人就是需要女人的,甚至时间长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看起来都会如花似玉。性是人原始的动力同时也是人堕落的原罪,读周易困卦“有言不信,尚口乃穷,”兄弟,学学我吧,你也不是圣贤,不如也娶个老农女为妻,前过三十年,与舜息无异,不如生男育孙,耕田艺麻,非祖宗数世之的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命之如此,还能如何?………”
这场婚席,柳生吃得很难受,心里不是滋味,他和李志二人,是从京城从小长大的朋友,可谓莫逆之交,后来因为家中一场变故,死的固然死了,去地府安稳的讨要来生的日子,可是活着的,却不得好结果。
他二人被贬到了柳州,一来柳州,如同温文尔雅的君子却深入蛮荒之地,这里偏僻,落后,连几个赏眼的女子也没有,他二人自幼家中也算殷实,虽不是王侯将相之家,但也不是筚门圭窦之户,交友又多,自然习惯了京城的奢靡生活,花烟柳巷之地的温柔。可是自来柳州,竟连个顺眼的女子也没有,街上多是乡村漏妇,于是二人约定,一定勤读诗书,等待朝廷诏回,恢复祖宗之名誉,可是一连三年,毫无音讯……
宾课散尽,柳生也跟着离去,他住在村西边,门前有一条小河,此刻,正喥步到了小河边。但见月朗星希,微风袭来,不胜苍凉。他嘴里朗朗自语道:“我今天三十了,却还没有碰过女人,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我竟是没有情欲之心的吗?并不是,我只是一昧的想着圣贤大道,人伦规矩礼法,道义良知责任,故不敢对一二女子有任何越矩之行,想着婚前要有规矩,婚后要有责任,可是今沦落于此,幽幽苍天,何薄于我,世人又不肯与罪人亲昵,无与为婚,未有子息,更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坟乎?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一搔皮肤,尘垢满爪,忧恐悲伤,诚惶诚恐……,”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河边躺了下来,四面野树环合,似有异物阴来相袭,大地是沉睡的,除了风微微的吹着,除了偶尔一两声远处的犬吠,在这样月黑风高的晚上单独呆在阴森的小河边四周除了寂静仍是僻静,地上黑,黑得仿佛通往无尽黑暗的最深处。柳生在黑暗之中,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恐惧迷惘在耳畔呻吟。
柳生回到了屋内,只见破床破屋,唯有诗书几卷,他平日最爱读诗经,终日读之聊以度日,黄木床前,摆满了一篇又一篇的诗经,每日丹黄烂然,绳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文章,正眼儿也不看他。
夜里,正读道:“蒹葭苍苍,白玉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突然一个黑影擦过窗头,仿佛天空的星星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传来了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回音“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声音婉约,犹如娇柔青涩散入空气中,昵喃浅唱,这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是个声音好听女子的声音,可是这蛮荒之地,荒郊野外,又哪里来的什么女子呢?
柳生拍了拍书桌:“谁,是谁?”
只见一个娇柔的声音传来,“妾身仰慕君之高才卓学,又不肯与世人同流合污之高尚品行,于是深夜拜访,望君赎罪。”说着缓缓推开了已几近腐朽的门。只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门外推了开来,然后走近一个女子,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如身在烟中雾里,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柳生与她目光相对,却不知这女子是喜是怒,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窗外的风阴呼呼的吹,这女子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没有丝毫暖意,一时呆了,竟不敢回答。
良久,揉了揉眼睛,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的道:“请问,姑娘,您是?”
这女子娇柔柔的道:“妾身,慕水柔,只因躲避战乱,遂与家父家母在深山隐居,近日出得深山,多次听闻朗君诵读诗经,妾身自幼也爱极了诗经,不由心生仰慕,于是深夜拜访,唐突了公子,多有叨扰,还望赎罪。”
柳生在这小城里,何止小城里,即便偌大京城繁华之地,也没见过几个如此体面的女子。躬身行礼道:“何来叨扰,只是蔽室简陋,怕污了佳人的眼睛。”
慕水柔回了一礼,道:“妾身听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但只要有了美好的品德,就感觉不到简陋,于是如颜回之子,穷困不堪,在漏巷,人不堪其忧,而即便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朗君如能深修德行,又哪里有什么陋室和不陋室的区别呢?”
柳生走到书桌前,看了看满桌注满的书,不由得有些颓唐,道:“满腹诗书,其实腹内全是草莽,而今沦落至此,残骸余魂,纵修再高的德行又有什么用昵?今居荒野,未有子息,茕茕孤立,如果有一天委填沟壑,更何面对复对父母之丘坟乎?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皆得上父母之丘坟,纵低三之人,也无不受子孙而追养,深夜了,姑娘请回了。”
慕水柔听闻此语,不退反进,也走到书桌对面,看着柳生道:“其实今天来,是想与朗星共成姻家之好,我父母年纪太大了,一直念念叨叨想要个孙子,我又不想委身于粗俗乡野之人,多见朗君穷读诗书,才兼文武,妾实喜爱,便想与朗君孕一子息,满足父母之愿,不知,君何愿意与否?”
柳生听了这话,心上吃了一惊,不由得有些脸红,娓娓道:“不是,不是,还须以礼以正,三姑六婆,明媒正娶的吗?”
慕水柔倒了杯茶,举到红唇边,抿了又抿,才道:“我父母也很老了,在深山里不便走动,而朗君父母却又…事急从权,如果一昧听闻圣人之大道,朗君将终身无后,为了君之有后,亦有光彩,今时今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柳生道:“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二人喝了点酒,假装醉态,吹息烛光,遂相欢爱,共赴云雨,从此多夜欢好,但每次都要熄灭烛光,慕水柔才肯与共息,柳生多次想以火光照之,瞧一瞧这娇柔酥脆的身子,但每次都被慕水柔拒绝,道:“妾身身处茅茨,此事又未得父母之命,实在羞耻,怕开灯,被神人觑见,降以灾祸,婚姻不吉,人生聚然,妾身今已委身侍君,只有一个要求,三年之内,不得以火光照之,三年之后,一切皆可满足君愿。”
于是一年之后,两人生有一子,又过了一年,柳生实在想看女性赤裸到底是什么样?每天夜里肌肤甚嫩,赤薄如婴儿,但到底长什么样,谁也不得知,觉得实在妩媚动人,色泽如花香艳,如水般温柔,终于有天晚上忍不住了,等慕水柔寝后,便以火光照视之,但见其腰上娇酥柔美,比常人更甚,但其腰下,却是一节一节的白骨,柳生大感惊恐,究竟怎么回事?
却没想到,慕水柔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狠狠的凝视着柳生,举起左掌,便要向着他天灵盖拍落,但这一掌,却这么也落不下去,她眼光渐渐的由恼恨转为怨责,由怨责转为可惜,叹了一口长气,道:“郎君负我,我无法还生也,难道就连一年你都忍不了吗?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们从此阴阳分隔,此生此世,再无相遇之机。”
柳生大叫:“娘子,你要到哪里去,我跟你同去。”慕水柔回过神来,眼中泪珠转转,缓缓说道:“我要去地府,你也要跟着去吗?”
柳生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只见慕水柔整了整衣服,一副怜爱不舍的样子,道:“其实我并不是人,我是睢阳王之女,生性喜欢到处游玩,天南地北的,不料来柳州游玩的时候,竟被贼人盯上,我不忍受辱,于是自杀身亡,等到家将来的时候,贼人跑得无边无际,便只好把我葬在了柳州,原本欲去投胎,不料寿元未尽,只得长久地居在地下。其实郎君三年前我就注意了,因为我要还生,只有一个办法,借人之阳气,阴阳相融,三年,我便能彻底地复生。不料……哀,今当永别,生死相隔”
柳生慌了手脚,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可是,可是,你应该早给我说的啊!”
慕水柔正色道:“不能说的,只有真爱之人的无私的爱,才能唤醒沉睡之人的躯壳,就像泡沫,一说就破,与君虽大义永别,然顾念我儿,贫穷恐怕无法活着,城西柳树下,有我之前的一些遗物,我走之后,你若贫穷而无法自活,可去取来,托人送去睢阳王府,他们自有处置。”言罢,不舍地看了柳生和孩儿一下,长袖一拂,白色的身影如云烟渐渐远去,然后慢慢消散于天地之间。
柳生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追了几步,然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花语,又哪里得见慕水柔的身影,他只得大喊:“娘子,娘子,”四野也只有回音,“娘子,娘子”
这一夜他又怎活得安稳,只要听见山间风声吹动,或是残门的呼呼声,都疑心是慕水柔来了,但每次都是凄望失望,后来直接呆坐在门外一宿,睁大了眼睛,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唯见云生河底,雾迷远峰,天地茫茫,也就他柳生一人而已。
之后柳生勤读诗书,帮助村民开了一个学堂,热心助人,后来被朝廷诏了回去,他把慕水柔的珠袍寄给睢阳王府,睢阳王认了他当女婿,官至侍郎,一生未娶,常悒悒不乐。
四十六岁途经柳州,吐了一口血,身染大疾,临终前,喃喃自语:“水柔,我要跟你葬一起,生不能同居,死应能同寝,如得甘寝,无复憾也!”
赋诗一首,
梦断香消四十年,小城柳老未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不久之后,葬。
天下大笑,其笑耶,其不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