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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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给远处的层叠建筑抹上了一层暖黄，路面也有了温度，黄得有些发亮，从各个格子间涌出的人群四散在大街小巷，他们在暖暖的街道上小行一段，渐次进入各色休闲吧、咖啡厅……脸上的疲惫虽然还在，但神情开始放松，脚步轻快了。温南做为其中一员，好像有些不一样，眼神冷静，脚步随意，抬步前行了好长一段距离，好像走向地老天荒，直到身边陪同的下班族越来越少，她才撩起眼皮瞄向街边新开的一家咖啡店——左右，店名莫名地让她有了想进入的感觉，信步推门而入。
店内面积不大，六十平方米左右，装修简略，原木卡座原木桌子，吧台也是原木的，空气中流动的音乐若隐若现，曲调小众而清新，服务员招待一声欢迎光临后，转身忙别的去了，不上赶着热情，让人自由而放松。店内客人不多，五六人，有的面前一杯还在热气袅袅上升的咖啡，本人低头在手机上操作；有的桌上只有摊开的笔记本；竟然还有就着一瓶矿泉水看书的……温南焦躁了一下午的心情突然就平静了，脑子里盘旋的，温初吵嚷了好几天的事也没那么抵触了，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对着手机那一头说了一句，向阳路东街口左右咖啡馆，我等到七点整。手机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温南的眉头轻微皱了起来，说，小姑，我答应了就会认真对待。这次不等对方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是温初，温南的小姑，比温南大不了几岁，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两个人一直关系较好。过了这个年头，温南就迈入35岁的年轮了，她的婚姻大事前所未有地成了一家人的心头大事，不停地不疲惫地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成了大家乐此不彼的事。这不，上个月开始，温初一直在温南的耳朵边念叨一个叫党元的人，把人夸得好像温南错过了就会后悔一辈子。今天心情正好，见一面吧。
没过多久，温南的桌旁有了一道阴影，她抬头看去，来人个子较高，有一米八，国字脸粗眉大眼，看上去不讨厌。来人见温南抬了头，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党元，你是温南吧？声音有些粗哑，让温南有一丝遗憾，温南是声控，一直喜声音磁性的。温南站起来说，你好，我是温南。两人先后落了座。
党元招了杯咖啡后，先开了口，我今年36岁，信和建筑助理工程师。温南愣了一下说，我也是信和建筑，总经理助理，三助。我知道，党元说。温南又是小愣了一会，看来只有自己是这个局的不是局外人的局外人。因为一个公司，两个人谈了谈公司的趣事，不热烈也不冷场。三十分钟一到，温南婉转拒绝党元的吃饭邀请回了家。温初的电话马上追了过来，党元对你印象很好，想交往下去，你不许找借口！温南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又咽了下去，既然大家都说可以处处就处处，反正现在也无聊透顶。
此后两人又见了几面，温南不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温温吞吞的，有些温水煮青蛙的鸡肋感。眼看年关越来越近，温初追在温南屁股后面催下文，再加上温南每次视频，母亲欲罢还休的眼神，让温南感觉，如果自己年前不结婚就是天大的罪恶。
腊月二十四，温南和党元的婚期。那天，天气不好不坏，温度不高不低，有风但不大，特别中庸。温南不喜不悲，配合得像个优秀的演员，按照流程，凌晨，哈欠连天地化妆，木木地盯着天花板等迎亲，跟着司仪的提示举行仪式，一杯一杯地敬酒……整个过程给她的印象嘈杂，繁琐，忙乱，无味。
其实无味这种感觉，已经伴随她十多年了，细细想想，是在李长安结婚那天开始？不，是从温南和李长安毕业后不久就开始的。
温南记事起就没有父亲，她与母亲俩相依为命。幼年时，生活在农村，不知道为什么，同伴们总喜欢捉弄她，今天有人弄脏她的衣服，明天有人撕了她的书，后来演变成一群人追着温南屁股后面说她是有人生没爹养的可怜虫……个头不高的温南没有朋友，下课后，常常一个人缩在课桌下听大院里其他孩子的欢声笑语，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也不会笑了，可喜的事成绩还可以。
李长安就是那时候出现在温南的生活里。李长安是新调来的李校长的儿子，跟温南一样大，他来的第二天就主动找温南玩。从此以后，谁欺负温南，李长安就跟谁没完。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也很识时务，谁会傻得跟校长公子过不去，渐渐地他们不再欺负温南了。或者是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温南也懂事了，她知道李长安对自己好，她就像抓住一根稻草一样跟着李长安，他们两上同一所的初中，上同一所高中，上同一所大学。在所有的求学生涯里，温南的字都是她的短板，但是李长安三个字，她写得很有风骨。人们都说温南和李长安最终会是一家人，温南也这样认为，直到大学毕业时的狂欢。
毕业季的狂欢最是狂欢，是单纯和世俗过渡的节点，为了抓住单纯的尾巴，大家伙撒开脚丫子地造，各种造，四年来被压抑的情绪，不，所有求学阶段的，好像都放在这一刻释放。一群人像一群蜜蜂绕在KTV，不停地唱，南腔北调地唱离别的愁绪，不停地说，大声小声地说此后余生想说的话，不停地喝，大杯小杯地喝心中所有的不舍和对未来无尽的忐忑……那一夜，温南不在，温南还在打工，温南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三年半没有让母亲出一分钱，她假期打工，寒暑假打工，一切空闲时间都在打工，她坚信她可以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让妈妈过得很好，让自己和李长安以后日子过得很好。
那夜，李长安喝醉了，前所未有的醉，同班同学谢敏敏送他回去，谢敏敏也是温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李长安第二天醒来的地点在宾馆，身边睡着谢敏敏，很老套很狗血。一个月后，谢敏敏怀孕了。三个月后，李长安和谢敏敏奉子成婚。温南的心破了个洞，呼呼地直吹风，让她遍体生寒，六月天冷得直打哆嗦。那夜，她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遥远的东方流了一夜的泪，流尽了曾经，第二天一早南下，来到了离李长安最远的这个城市，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刚没有李长安陪伴的日子，温南痛极了，痛得胃里装不下任何需要咀嚼的食物，痛得四肢都发麻，痛得心脏总是抽来抽去，痛得好像随时可以死去……下班时间，她全部交给了酒吧，刚开始一杯就醉，后来三杯都不醉……
后来，不痛了，但，无味极了，特别无味，温南找不到一丝应该快乐的因素，快乐对她来说成了上辈子的事。她日升上班，日落回家，两点一线，酒吧不去了，去了也是无味，醉了也是无味，朋友小聚也无味，外出旅游，周围成双成对让她更无味，渐渐地，她没了休闲，没了朋友，活成一座孤岛，一座没有生机贫瘠的孤岛。这样的日子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当她跨入三十岁的大门，婚姻大事成了妈妈的心病，每次回家都念叨，妈妈越念叨她越不想回去，好几年了，她都没回家过年。除夕夜，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透过手里的红酒杯稀释作为女儿的内疚，被迫听着别人窗户里溢出的热闹春晚，静静地看别人一家家红红火火的团聚，手里的酒杯一次次举起，总是不醉……不回家过年原因还有，她不忍心看妈妈那种没有做错事却不理直气壮看她的躲闪的眼神。谁欠了谁的？
小姑温初是温南常联系的唯一的一个人，也是她认为最懂自己的人。最懂自己的人都开始给自己介绍对象，催促自己相亲，说明自己确实应该结婚了，结婚对象如果不是李长安，那么是谁还有区别吗？温南与党元的婚事简单高效得让人啧舌，见面礼免了，彩礼免了，就连订婚仪式都免了，直接结婚，两人认识一百天时，温南结婚了，她把自己嫁了。
温南的婚假只请了五天，度蜜月也免了。党元刚开始对度蜜月抱有很大的向往，提前做了攻略，看温南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主动放弃了，来日方长吗。来日方长有时候是自我安慰。
温南婚后的日子不好不坏，确切说比结婚前好了一点，回到家不是一个人了，厨房有烟火味了，房间里说话没有回音了，床的另一边也有了温度，半夜被噩梦吓醒的刹那没有心酸了，下班、晚归、出差有电话联系了……温南想，就这样活到老也不错。可惜事与愿违，这种美好只能保持在党元没有喝醉时。喝醉酒的党元，活脱脱地变了一个人，只见他双眼猩红，眼角吊着眼屎，眼神迷离，口水直流，性格更是大变，他如果让温南干什么，温南动作稍微慢些，党元就会出手，且下手不轻。这种酒后家暴的第一次发生在他们婚后第九十八天，离他们结婚百日纪念日只差两天。温南实在没有想到，党元竟然会有家暴行为，家暴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党元的拳头下，她似乎听见了心底栖息的那头猛兽，正在嘶吼着冲破牢笼……他妈地这日子没法过了……鬼才会继续过……
入了夜，广场上音乐依旧喧嚣嘈杂，飘荡在幽深的夜空，让人心烦，还有流彩斑斓的光映在窗棱上，让时空有种不真实感，更让人烦。温南蜷缩在沙发上，心比脸上的伤更疼，她怎么也睡不着，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刻也不停歇，她想，想李长安和自己的曾经，想李长安如今有了妻女，脸上一片濡湿……想自己婚前一潭死水的日子，打了个哆嗦……想结婚这些日子平淡的温馨，深深叹口气……想以后如果一个人会怎样……
第二天一大早，党元跪在温南面前认错，温南看着这个枕边人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种状况超出了她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她不知该如何解决。温南不开口，党元开口了，在党元鼻涕眼泪里，温南知道了，让党元转变的事故，前女友劈腿，在他们订婚前一夜。都是可怜人。并且，党元一再保证没有下一次。温南心软了，相信了，妥协了。可惜家暴这种事只有零次与无数次，谁也不是概率外的特殊。
党元第二次的酒后家暴与第一次只差了六十三天，程度在第一次的基础上翻倍。温南第二天上班时，眼角的淤青无论涂多少遮瑕膏都无济于事，颧骨上的充血块看上去很惊心。秘书室的其他两位秘书背着温南窃窃私语，温南脸上火辣辣地烧，心里羞愧难当。当温南把写好的发言稿交给总经理庄路看时，庄路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转头对党元说，男人不能欺负女人，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打老婆，要你好看。温南已经麻木多年的心脏，像被利器钻开一个洞，呲呲地往外喷血，她是知觉敏感的人，这些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呵护过，有眼泪积在眼角。
温南和党元结婚后不久，党元成了中级工程师，有些项目开始直接与总经理对接。今天，党元恰巧来汇报工作。党元满脸通红，看上去很惭愧。但是，温南不相信了，党元第一次认错的态度比这诚恳多了，结果呢。温南心里发誓，她一定要离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有热心同事这时候好心地告诉温南她已经知道的故事，党元从前不沉溺于酒，偶尔喝醉也不会动手，自从前女友劈腿分手后，他的酒风大变……不幸福的爱情能毁掉一个人，婚姻大概也如此。温南心想。
跟李长安在一起时，温南虽然忙碌但也温柔似水，跟李长安分开后，温南成了一块钢，生活里的曲曲折折纷纷扰扰牛鬼蛇神，她一个人都能对抗。她与党元的离婚之路，拖过了长长的春季和夏季，在收获的秋季，随着法官惊堂木铿锵的敲击声，温南离婚了，脱了一层皮，瘦了五斤，她久久地望向天空，大口呼气、吸气，似乎这样才能纾解胸前这一段时间憋闷的窒息感。
离婚后，温南比结婚前更冷漠，交际圈更小了，跟同事的交往，出了公司再无联系，与温初的来往也少了，并且，婚姻一词成了禁忌，没有人再在温南身边提，她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公司。还好，工作待他不薄，一年后升任第一秘书。外界开始传言，庄路有一个厉害的女秘书，人美，工作能力强，就是太冷了。总经理庄路也多次笑着对她说，花一样的年龄，可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享受生活享受人生也很重要。庄路说话带磁性，很饱满，好像一字一字都是从胸腔里转了一圈，吸足了力量才出来的，让人莫名想多听他说。温南笑笑，不吭声。但她在心里说，在公司看见你是我最高兴最享受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庄路悄悄住进了温南的心房，像春雨一样细无声，发现时已经拔节成了幼苗，再也压抑不住。
庄路比温南大十三岁，浑身上下都是长期浸润权利浇灌出的硬气和派头，很吸引人。从小家境殷实，表现出来的教养和绅士行为让人温暖，无论谁与之交往都如沐春风。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田甜，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庄心，三口人的照片在庄路的办公卓上巧笑嫣然，看见的人都能感觉到庄路一家人生活的甜蜜，感觉到家的美好。美中不足的是，田甜自小身体不好，生了庄心后更不好了，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医院度过。
一次应酬醉酒后，温南和庄路站在寒风刺骨的路边等司机开车过来，温南头脑一热抱住庄路。庄路任温南抱了一会，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过温南的头，让她正对着自己，说，你是个好女孩，这样做的后果，你我都承受不起，好好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温南又一次泪流满面。从此，温南比以前更尽力尽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空闲时，远远地看着庄路，看他伏案工作时，简简单单的，像远山里的山坳一般，幽深而宁静。彼此不打扰，心很平静，也幸福。
二年后，庄路妻子去世了，庄路好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回家的时间很晚很晚。温南心里也不好受，她默默看着庄路，在他需要的时候适时奉上一杯热茶，错过饭点时，买来热腾腾的饭菜，咳嗽时买盒药……不多言不多事，她只想陪着自己喜欢的敬佩的人走出人生低谷，庄路的高兴好像就是她的高兴。
一年过去了，庄路还是一个人，温南也是。
两年过去了，庄路还是一个人，温南也是。
三年过去了，庄路还是一个人，温南也是。
第四个年头开始，来公司找庄路的女人多了起来，听说都庄老太太给儿子物色的后半生伴侣，庄路一个都不见，庄老太太只能把人约到公司。温南的心里像猫爪，看啥啥不顺眼，干啥都没了心思，还几次送错文件，面对庄路质疑的眼神，她看庄路的眼神里很是哀怨。庄路好心情地挑挑眉看她一会，然后低头开始工作，还是如平时正经得很，温南牙咬得紧紧的。可是，庄路享受温南的照顾，好像越来越理所当然，温南偶尔请假，还会收到他的短信责问，请假这么长时间？温南其实只请了两天。就是这样一条，七个字的短信，让温南看了又看，嘴角翘了起来。
这天，陪佳人来公司的人除了庄老太太，还有庄董事长。庄路接手总经理一职后，庄董事长很少在公司路面。温南坐在座位上，啥事也做不成，三秒钟看一眼总经理室的门，三秒钟再看一眼，如果目光会打洞，相信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上已经有两个大洞了。时间过得真慢，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在温南无数次注视后，门开了，庄路让她进来。温南狐疑地随手拿了份文件进了门，庄董事长坐在会客沙发的正中间，庄老太太和佳人站在沙发的东首边，佳人低着头，庄老太太在低低地说着什么。温南感受到庄路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赶紧收回目光，挺直腰板，很公事地问，总经理，您有吩咐？庄路哼笑了一声，突然抓起她的手把她牵到二位老人跟前说，爸妈，这是我给自己找的爱人。语气很坚决。温南愣住了，手里的文件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人打了个颤，她抬头看去，庄路嘴角漾着笑，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温南的心里开始放烟花，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佳人捂着脸跑了出去。庄董事长看着他俩牵在一起的手，长长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踱着步子出了门。庄老太太上前仔细瞧了瞧温南，转头对庄路说，晚上把人带回家吃饭，说完去追自己老头子。
一个月后，温南和庄路结婚了，在一家私房菜馆只请了两桌人，温南还是感觉到结婚的甜蜜与幸福，一整天，嘴角都上扬，眉梢都是喜气，庄路也一样。庄路的女儿庄心可不这样认为，趁庄路不在的时候，说温南是个狐狸精。
温南把庄心约到左右咖啡厅，开始说，你爸爸不但工作能力出众，为人更让我钦慕，他周围从不少追求者 ，但他不给人留一丝暧昧的种子，你妈妈在世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妈妈有那样一个爱人，你妈妈去世后的三年里我们都从没有任何越距的行为，直到一个月前，你爷爷奶奶……每一个人活着都需要一缕光，你爸就是我的光！温南的眼睛亮得很。
庄心深吸一口气，抬手主动握住了温南的手，两个女人一起笑了，然后同时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难得的晴天，风和日丽，被洗净的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朵，老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絮絮叨叨唠着家常，年轻人牵手秀着甜蜜，孩童嬉笑玩闹……一副国泰民安的样子，适合生活，适合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