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
那个短发中年女人,身材干瘦,远看像个男的。
她端着满满一盘子饭菜,想找到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其他员工都拿着大保鲜盒,等学生的用餐高峰过去了,做好的菜剩下什么,都可以带回家。她没有家,住食堂旁边的大宿舍。宿舍里没有加热工具,她又不能进厨房,所以从来不往回拿。女人就用食堂给学生们盛饭菜的公用铁盘子和筷子吃饭。
“一天就这一顿饭,我得多吃。”她一边心想着,一边继续寻觅合适的位置。
刚来打工时,谁家也不缺小工。女人做不了厨师,就成了保洁员。所以,就这一顿饭也是每天轮着管各窗口“索饭”。人家给什么吃什么。
而大学食堂的保洁员早、中、晚各安排一拨人。女人中午来干活,主要负责擦桌子椅子。来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后,她就跑到出口处的泔水桶旁边,一刻不停歇地接过递到面前的餐盘。
打扫卫生时,要换上紫灰色的工作服。女人爱干净,来北方工作之前,就给自己做了一对雪白的套袖,还用外面捡来的破衣服,做了淡紫色蕾丝花边。看到工作服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给套袖做的花边简直好极了。此时,她就正戴着这对与她本人格格不入的套袖,准备就坐。
堆在女人面前的是满满两碗米饭。刚刚因为盘子和碗端不过来,饭碗就叠在铁盘子里的菜上。外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女人心里知道:稳着呐。
今天九号窗口的店家划价时多收了一个学生两块钱,被学生发现,当场嚷着要去领导那里投诉。女人知道其实每个窗口在人多的时候,都会偷偷多算价钱,但九号窗口的店家不仅没有赔礼道歉,甚至连软话都没说,就那样气哼哼地从十二点一直惶恐到现在。自己去打饭菜的时候态度也极其不好,量倒是不少,可明显是故意挑剩得时间最长的饭菜给。
吃了两口,女人拿起手边的玻璃杯浇了点开水进去,筷子伸进米饭里搅了搅,感觉和着热水,粘成一坨、外壳却能看出因失水而反射光亮的米粒软了些,这才又继续快速地吃了起来。冒尖一大碗米饭就着剩了很久的西葫芦炒蛋,迅速见了底。
人干瘦,没想到这么能吃。她吃不了硬东西,胃不好,都是以前饿的。和她一个村的表哥是这个大学食堂楼上高级餐厅的厨子。午休的高峰终于过去,他也正准备吃饭。他端着碗下楼,看见自己的米饭上堆着许多酱牛肉,于是走过去给正在吃午饭的表妹拨过去一大半。
“不要,不要,我够吃。”浓重的江西口音。
她用筷子仔细地刮着碗底。一碗吃完,还没吃另外一碗,她就看见空空荡荡地大厅里,又有几桌人离开。于是拿起抹布,起身擦桌子去了。
女人走去收拾的桌子旁侧,坐着一对夫妇。看着不像老师。女人的儿子在读大学,她很仰慕有学问的人。可即使是这对看起来不像是老师的夫妻,此时也很让她羡慕。
好歹还有个说话的人。不过她觉得为了儿子,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不辛苦。
“二百块钱你就买了这么个玩意?”
女人离开时,听见那个妻子指着手中明显是给孩子准备的四层保温饭盒,用略带着怒气的声音,对丈夫说。
后来,她也找到了个说话的人。是同样一层楼负责扫地的人。她也有了自己的保鲜盒,是半新的。距离来到食堂打工,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五月份,正好赶上为毕业生们组织的跳蚤市场。女人花了一块钱,顺手捡了个学生不要了的塑料饭盒。从此以后,她就总是用爱怜的眼光看着这只干干净净的大饭盒,用过后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她不再一口气吃光两碗饭,但还是只好意思管人家要一大盘素菜,两碗饭,再用饭盒装上半盒饭、半盒菜。这次是自己吃一碗,给男人留一碗。
男人看着是个老实人。食堂那俩碗饭加起来六两不到。可即便是吃不饱,他也不好意思多要。于是女人只吃一碗,给他剩下一碗饭,加起来三碗,吃下去不多不少,刚好吃饱。女人埋头吃完一碗之后,还是马上起身去勤快地抹桌子。有时候还去帮忙扫扫地,好换男人去吃饭。
有时候,看见男学生搂着女朋友,女人就会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那姑娘真俊。儿子要是也找了这么俊的女朋友……”她发现那对情侣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来,于是赶紧低头更认真地擦起了桌子。不过有次她和男人说起这件事,男人只说了句“那花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女人在大学里待得时间久了,也学会了打喷嚏要捂着嘴。她怕儿子在大城市上学,学了文化,文明了,不仅不习惯小时候那样光着脚在巷子里跑,万一假期回来发现她不讲究,嫌她脏。她平时就不太言语,和那些大嗓门的同事们不一样。食堂里打工的北方人多,不过大家都热情,有个别人总叫马嫂的,特别能要好菜。马嫂不会轮着窗口“索饭”,而是跟固定的三、四家合口味的厨房搞好关系,以多给这几家擦擦窗口前的地面和玻璃柜为条件,换取可口的饭菜。马嫂看女人吃的寒酸,“索饭”的时候就总拉上她。后来女人找了男人,就不和马嫂一起了。但是那时候,女人也掌握了马嫂“索饭”的门道。时间久了,也变得好意思起来。毕竟有的时候,就算把剩的五花肉和鹌鹑蛋全都留给掌勺的大师傅吃,小炒肉给帮厨的人吃,还能剩下些混着肉片的炒青菜,或是炸肉剩的碎肉和油面渣呢。
有几日,男人不在。那是快要过农历年的前几日。
女人觉得最近总是犯恶心,嘴里酸酸的。嗓子热乎乎像要烧起来一样,声音也跟着变嘶哑了。
男人回来后,女人发现他虽然没有刻意蓄胡子,两三日的奔波,却在有些泛紫的嘴唇周围,东倒西歪地反涌出来,成为他这几日风餐露宿的确凿证据。女人站在男人旁侧,看着他吃饭,有些心疼。却也因此意外发现,男人头顶发尖和两侧头发虽然还密,额角两侧向后的头发却极其稀疏了。
“俺当初来这里,是因为俺姑娘要嫁人了。村里人说这大学里有个好差事,管吃管住,我就来了。工资不多,但总能攒下给俺姑娘置办嫁妆。”
电话响了。男人没接,果断按掉了。
女人第一次听他说以前的事情,忽然有些担心,便示意他慢点吃,到洗碗间特意要了个大海碗,在免费打汤粥的地方,灌了一碗稀溜溜但热气腾腾的小米汤。
端着碗,她想到,两人正是因为没有家,在这里凑了一个家,才在过年时不回老家。而男人在这时候说起他的家……小米汤洒出来一些在手上,她被烫了一下也毫不在意,反而举起手放在嘴边,像婴儿一般贪婪地吮吸起来。
男人正就着一碗酸辣土豆丝,往嘴里塞一个表皮已经干裂的馒头。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被按掉。女人想偷偷看来电显示,却只瞄到几个数字。
陌生号码。会是谁呢?
她觉得越想越紧张,胃也隐隐地难受。为了掩盖此刻的胡思乱想,女人柔声问,“能吃饱吗?”
男人大口嚼着馒头,端起粥碗“呲溜”一口喝下小半碗米粥。而后腼腆一笑:“有啥饱不饱的,喝粥溜溜缝儿就成。”但从他不断咀嚼的状态来看,他的胃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永远也填不满。
早年因为外出打工,妻子要求离婚。女儿长了二十多年,自己什么钱都没出,也没见过面。他和女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已经三年了。女人虽然长得不美,但毕竟比自己年轻,他觉得好像占了人家便宜似的,于是每月从本就不多的工钱里,拿出二百块给女人。这次回家,是因为听说女儿挨了婆家的打,要离婚,需要钱。男人就想到这几年挣的钱净给别人养儿子了,他心里觉得亏。
“姑娘怎么了。姑娘那也是俺自己的,儿子是别人的。”男人又拿起一个馒头,完全无视女人投射过来的忧心忡忡的目光,自顾自地嚼着。
男人看到隔着一张桌子的三个女大学生,一边吃着小火锅一边有说有笑,他也会心地笑了,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正在这时,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滴滴哒哒的简陋音乐声十分刺耳。他想继续按掉,却突然注意到,从五分钟前就在旁侧紧张地绞着手里抹布的女人。
借着突兀的手机铃声,男人对女人说:“俺借了高利贷,急着还钱,把这几年俺给你的钱都还俺吧。”
女人好像没有意识到男人说了什么似的,紧紧攥着抹布扭头走开了。男人试图用溅了油渍的手去拉住女人的手臂,却被女人用抹布推开。他看到女人紧紧地捂住自己雪白的套袖。
女人看见面前没几步的地方,正好有张桌子没擦。可还她没走几步,就如芦苇杆折断一般,轰然倒下了。精瘦的身躯倒在桌椅间,撞击出比一直响着的铃声,更为突兀的声音。直到两天后醒来,她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胃的钻痛,和张大嘴却喘不上气的感觉。
女人晕倒后,被及时送往医院。最后确诊是胃出血。
女人住院的这些日子,马嫂一直陪着她。放假学校里本来学生就少,有时候从食堂用大饭盒给她带来的饭菜,竟还能赶上饭点儿。只是马嫂做事粗,塑料饭盒盖子的接口处已经生出了黄渍,不用去污粉,是难以洗掉了。
女人昏迷中梦见了很多事。因为重病被留在老家的丈夫。得知母亲住院没来看望,放假也不回家照顾父亲的儿子。但与已经熟知且习惯的事情相比,马嫂在大年夜里告诉她的那两件事,更让女人感到震惊。
一是有关马嫂的身世。早早死了丈夫的马嫂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马嫂的儿子就在这所大学上学,却一次也没见过面。女人看着抹眼泪的马嫂,不停唏嘘。
二是有关男人的。自从女人在食堂晕倒,男人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但是前天男人在食堂大肆宣扬说,自己的工钱都被女人的儿子花光了。女人惊讶地用枯枝一样骨骼凸起到变形的干瘦的手,拽住马嫂自己做的夹袄拼命摇晃起来。刚刚还痛哭流涕的马嫂此时却来劲儿了,并不阻止女人的疯狂行为,只是大声告诉她:就在前一天晚上深夜一点,男人穿戴整齐,点燃了煤气,把自己从二人租住的四楼炸飞了出去。幸亏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其他隔间的住户都回老家了不在,反倒是旁边的正经人家遭了秧。旧楼墙薄,墙体都被炸塌了,隔壁还有人受了伤。女人突然震惊了,呆滞地用手捂住嘴,像真空中的树叶,屹然不动。
女人不相信男人会自杀。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用炉灶热饭后,忘记关闭煤气,睡梦迷蒙中想抽一支烟,点火时造成了这次事故。
不过她能想到这么多的原因是,马嫂早已一股脑把食堂的状况也告诉她了——“这下男人再也不能到处说你的坏话了,大家本来也都没信以为真。更何况你表哥特意从楼上下来,借着咱们灶台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大家。又说,等你回来以后,谁敢提那男人一个字,就用炒勺敲他的后脑勺!”
女人说不上这个大年夜过得舒心还是不舒心。她只是在松了一口气后像白痴一样,静静看着对面的马嫂嘴唇快速地一张一合,或是拿起茶缸,仰头“咕咚”灌下一大口水。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离开家的这些年,都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