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无出期
一
我的月亮落了。
我见过她初升的模样,那时她在人前唱第一支曲,虽然带着惶恐和青涩,但已让严厉的狄夫人挑不出毛病;我见过她极盛的辉煌,那时她被尊称为群芳之首,举手投足让全长安抬头仰望;我见过她最后的光芒,那时她带病宴请宾客,纤弱得好似当时残春的桃李,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去,再也无迹可寻。
如今她还躺在这里,神色仍如此宁静,仿佛只是镶在屏风里的一副仕女图。我把今年最轻的新绵絮放在她的鼻前,接着死死盯着它,就像盯着屏风上的一个污点。可我看了一刻钟,也没能见到那绵絮移动分毫。
狄夫人走了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叹了口气:“按令娘的意思,一切从简,那也省去什么招魂置灵座了,趁着身子还没硬,去打水吧。”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后院,却仿佛看到井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我还没看清,就消失不见了。
“令娘?”
回答我的暮鸦的叫声。
我大抵是昏了头了。就算是令娘回来,给她打水的从来是我,她怎会来井边呢?我自嘲地笑笑,俯身开始打水。
可我低下头,看到的却不是我,是一张更稚嫩美丽的脸。
那是十五年前的令娘,和我初次相遇的令娘。
二
我记不得亲生父母的模样,记忆之初,就是犯错了被人牙子罚不吃饭。人牙子把我养到了七八岁,就把我带到了平康坊,交到了狄夫人手上。
刚看到我时,狄夫人先皱了眉:“那么小,能顶什么用。”
“狄夫人该知道,年纪小才好调教啊。”
狄夫人走上前,捏了捏我的双手,又让我张嘴看了看牙,之后说:“模样身板还说得过去,多少钱?”
“您也是熟客了,那就五贯吧。”
“两贯。”
“夫人,您这是明抢,这年头买个丫鬟,不都三五贯起步。”
“两贯。”
“再添个几百文行吗?尊府上不才出了丧事,多个人也好帮忙。”
“不然两贯给我,不然你以后别来我家了。”
“哎哟,夫人这话说的……行,那就两贯吧,就当是给尊府送赙礼了。”
结果刚进门没多久,我就把装供品的越州青瓷碗打碎了,直接就被扔进了地窖,一关就是一整天。
没饭吃不要紧,苦的是没有水。我被关得口干舌燥,看着黑暗一寸寸淹没地窖,内心也越来越焦灼。
忽然,我听到外面打水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令娘,你去地窖干什么?”狄夫人问。
“方才看到有只猫跑进去了,我想看一眼。”
接着,地窖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女站在那里,将手里端着的一碗水伸向我。
月光照了进来。
三
我最后一次为令娘沐浴,她的身子还是一样柔软,甚至平常的熏的苏合香还没散去,也许唯一不同的,只有我为她换上寿衣时,发现她竟比那白绫还苍白。
那寿衣是她亲自挑选的,就在她最后一次饮宴的第二天,她带着我,去了隔壁的凶肆,挑好了自己的寿衣和寿材。
如今寿衣也换上了,那就该取寿材了。我走到凶肆前敲了敲门,不久,就迎上了刘驰驰悲戚的脸。
“令娘……终于往生了吗?”
“我来取寿材了。”
刘驰驰顿时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别过脸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具寿材上。木头还是最普通的木头,只是上面多雕了一些花纹,于是,我又望像刘驰驰。他便答道:“前几天,我请店里的木工伙计雕的……虽然不能像达官贵人家那样华丽,但我想弄得漂亮一些,令娘兴许会喜欢一点。我本来就觉得,这木材太轻了,配不上她。”
我点点头,过去和刘驰驰一头一尾抬起寿材,往回走去。
寿材果然很轻,可我觉得这是适宜的。若是太重,会把令娘永远困在地下,而如果这么轻,也许她会化成一阵烟,化成一片雾,在某个夜晚一直飘升,飘升,一直回到霓裳羽衣的仙人居住的宫殿。
等放好棺材后,刘驰驰随我走进令娘的房间,狄夫人已经把米放进她的嘴里了,看到我们,只吩咐了一句:“那便入殓吧。”
“那么快吗?”刘驰驰有些惊讶。
我答道:“令娘说,怕晚了,身子就有气味,让吊丧的宾客们不舒服,所以越快越好。”
入殓时应有孝子捧亡者的头,孝媳捧亡者的脚,而令娘有的只有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就像害怕惊醒了她一般。
以往宴会结束的时候,我也没少扶令娘回房。可这一次,我却惊讶于她竟然如此轻,就像握不住的一阵烟,一片雾,一缕月光。
而我终于把她放进了寿材里,回头一看,刘驰驰又落泪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哭,也许在我心里,总相信令娘还在,我不过是和以往每一天一样,执行她给我的命令罢了,而只要我做得好,就能看到她满意的神情。
就像十五年前,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帮她操办母亲的丧事一样。
四
令娘的母亲金氏出身平康坊,和狄夫人是手帕交,年轻时颇出过一阵风头,差点当上都知,成为坊中的无冕之王。
说“差点”,是因为颜家的一名贵公子看上了金氏,直接把她买回府中当了侍妾,一时传为才子佳人的美谈。结果金氏刚生下令娘不久,公子便因病去世,母女二人被扫地出门,只能又回了平康坊,投奔狄夫人。又过了几年,金氏因病逝世,我就在那时被买进了门。
那时正是盛夏,凶肆的伙计都不愿出殡,于是金氏的尸首不久就发了臭,不仅没有吊丧的客人,连狄夫人都不愿靠近。只有令娘,还每天早晚去祭拜一次,我就陪着她端着瓜果香烛。开始时,我看着棺材闻着腐臭,多少有些害怕,不时会把手上的东西弄掉。令娘也不恼,只是捡起来重新放我手上,告诉我不要怕,她的阿娘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会化为厉鬼的。于是渐渐的,我也就心安了,还会陪着她守灵,给长明灯续灯油。
事后,狄夫人埋怨过令娘:“我们小门小户的,何必要那么费事呢?”
令娘只答:“阿娘教过我,《礼记》里说,子女应对父母有昏定晨省之礼。”
“还念起四书五经了,真是大小姐了!”狄夫人笑道,“不过你这样也好,多看看书写写字,以后那些举子们会喜欢的。”
不管是不是为了之后举子喜欢,我是经常陪令娘读书习字的,而到了令娘成名后,的确收到了一摞摞举子们题诗的五彩信笺,她还没看完旧的,新的就送来了,她也不扔,只是让我把它们都装到那只画着青鸟的箱子里。
在令娘的案头,有那么多彩笺来来去去,不变的只有一部《多宝塔碑》的拓本,还有一册《颜氏家训》,据说是颜家留给她唯二的遗产。狄夫人倒是不屑,在背后说:“整天都看什么酸诗,还和她娘想的一样,以为装成个大家闺秀,就能认祖归宗呢!别哪天就给我步了她娘的后尘!”
狄夫人的这些话,令娘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无从得知。无论如何,令娘是真心喜欢诗的。我还记得,在某次酒宴结束后,她挣开我的搀扶,在小园里如唱歌般吟诵《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我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月亮映在她仍微微泛红的脸上,想着如果那些举子看到这景象,又该有多少彩笺被送来。
那时令娘当上了都知,风头一时无两,而我自然以为,月亮一直不会落,狂歌痛饮的长夜也一直不会结束。
五
令娘灵前的长明灯,是我点亮的,也当然是由我看管。我看着摇晃的灯火,总觉得在火光的另一端,应该是令娘的眼睛。
而实际上,灵堂里只有我。狄夫人推说心痛早早睡了,刘驰驰则去通知那群举子,也就是令娘曾经的客人。
开始时,刘驰驰有些犹豫:“我不是府上的人,由我出面不太好吧。”
我知道他的心事,他也和我一样,想多陪陪令娘,而且,他有些怕和那群书生打交道。
刘驰驰向来以唱挽歌小有名气。先前王进士给亡父办丧事,事事追求尽善尽美,想要胜过同一天出殡的李家,于是请了他去。结果他输了,被王进士让人用鞭子打了几十下,扔在了巷口。凶肆的人怕得罪王进士,不敢去动他。一直到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令娘才让我和另一个仆人偷偷把他抬回来,简单处理了伤口。
“我早想去帮你的,奈何人言可畏,只能委屈你了。”
刘驰驰醒来时,令娘这样对他说。他颤巍巍地想跪在地上,要给令娘磕头,被令娘止住了。
“趁着现在外边还没人,你悄悄地回去吧,”令娘把他扶起身后,把脑袋转向一边,说道,“就说是自己醒了回去的,别说我的事。”
刘驰驰离开了,那晚月光很亮,照着刘驰驰,照着我,照着令娘,照着每一个不眠人。
他之后果然没提这件事,只是从那天起,我在早上去开大门时,偶尔会看到门前放着一束还带露的野花。被狄夫人看到后,骂是哪个小气鬼,让我把花扔掉。而令娘看样子是想留着花的,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六
令娘的病开始于去年年末,以往换季时她就常患风寒,所以开始时谁都没注意,狄夫人还在背后抱怨她又生了病不能见客。可她卧床了一个冬天,始终没有力气起来,狄夫人慌了,才去东市请来了一个个医工。花的钱一次比一次多,开什么药的都有,令娘仍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到了春天,我怕她卧床烦闷,就每天替她折来院子里的桃花。就这样过了一阵,有天她突然叫住我:“今天的花怎么要谢了。”
我慌了,连忙望向那花,那是我精心挑选的,应该每朵都是盛放的才对。
看到我的神情,令娘只笑了笑,然后说:“我觉得今天好多了,陪我出去看看花吧。”
“可是……”
“现在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只能服侍着她穿好衣服,扶着她走进小园,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落花,低头看了好一阵,我只能解释道:“昨天下了雨,今早我还没来得及扫。”
她抬起眼,对我笑了笑:“倒是个好题目,帮我把纸笔拿来吧。”
我拿来笔递给她,一手拿着砚台,一手托着她常用的浣花笺。她靠着树,在浣花笺上写下:“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
我觉得不祥,刚想说什么,狄夫人来了,笑道:“令娘这是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想见见客人。”
狄夫人有些惊讶,劝道:“也不急于一时……”
令娘只是望向我,眼眸中像是有一团暗火:“替我去宣阳坊和亲仁坊跑一趟,看到应试的举子,就把这首诗给他们看,说北曲的颜家娘子日子不多了,今日特意带病设宴,招待各位君子。”
七
那场宴会成为了长安城的传奇。
在后来一些说书人口中,宴会上请了九十九个来客,用了九十九坛美酒,令娘唱了九十九支曲,并在最后一支曲的最高一声中咳出鲜血,落在了地上的第九十九朵落花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偏爱“九十九”这个数字,也懒得去纠正这夸张过头的说法。不管怎么说,能多一些人记得令娘,总还是好的。
事实上,那天的来客虽远没有九十九之众,但也几乎填满了小园。令娘让人把食床抬到了桃花树下,令众人便以春花为题作诗,遇上喜欢的,就随意地唱成歌。
没有一个人提到她的病,她也和往常一样熟练地主持着筵席,不同的,只是她的妆似乎比往常浓一些。我事后整理她的妆奁,发现刚开的一盒胭脂少了一半,而铅粉几乎没动过。
我记得医工们都吩咐过她不能饮酒,于是开始时给她的酒杯里偷偷倒的是水。结果令娘喝了一杯后,就抢过了酒壶给宾客斟酒,然后也给自己倒酒,我也不好再拦她。
等天色渐暗,月亮已升起的时候,所有宾客都赋过诗了。有人说:“令娘,今日都唱的是我们的诗,不如唱首你自己的诗?”
“妾身不胜酒力,脑子里一团浆糊,已作不出诗了,”令娘先是笑着推辞,过了一会,又正色道,“不过,《代悲白头翁》里有几句诗。妾身一直挺喜欢的,今日也还算应景。”
接着,也不等那人回答,她已曼声唱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
“同”字还没唱出来,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令娘用手帕掩着嘴,颤抖得犹如风中的花枝。我赶忙走上前,看到一片鲜红透过了手帕,竟比落花还鲜艳几分。
等令娘重新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命不久矣,只是希望到了那时,诸位能写下只言片语来为我送别。我无缘看到明年春天的花了,但希望日后花再开时,诸位还能记得,曾有颜家娘子陪诸位赏花。”
八
我为令娘守了一夜的灵,几次总觉得应该看到她的身影,但终于什么也没出现。第二天一早,狄夫人就和隔壁凶肆的主人商议,第二天就将令娘葬在青门外。这是令娘的遗言,尸体停久了肯定会有气味,而她不想在人前露出一丝不堪。她也向来喜欢灞桥的垂柳,以往每年都去看的。
不过,令娘先前几次说,要一切从简。狄夫人却说,令娘是当过都知的人,所以也要像那些贵人一样,至少在路中央搭起灵棚祭祀一次,风风光光的才好。凶肆主人便来要搭灵棚的钱,狄夫人只手一挥:“等她往日的那些客人来吊丧了,赙礼加起来还不够吗?”
到了早上,吊客们陆陆续续都来了,递给我一个个用素绢包起来的小包裹。狄夫人开始时很高兴,觉得定是金银,可等晚上宾客走完后打开一看,只是一封封诗笺。狄夫人气得把它们团起扔到街上,骂道:“一群死穷酸,送这些有个屁用!”
等她出了气,我就把那些诗笺全捡回来,见了刘驰驰就递给他,让他想办法编成挽歌。
一天糊里糊涂就过去了。到了出殡的时候,除了刘驰驰和凶肆的伙计,只有狄夫人和我,一左一右为灵车执绋。灵棚自然是没有的,灵车也是最普通的,所以一开始时,没有一个路人多看一眼。
但没过多久,刘驰驰就放声唱道:“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边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他的声音高亢而凄厉,不久就有人来问,是哪家的仙子飞升了,狄夫人边拿手帕抹着眼边答话。而我只是想,写这首诗的人是谁,居然还写什么袖上有令娘的眉痕,不会是那些顾影自怜,让令娘讨厌的客人吧。
而刘驰驰的歌声还在继续。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悲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耶能展,含酸奠一觞。”
这提到了那次最后的宴会,应该是更熟悉一些的人,若是令娘听到了,也许会喜欢一些。
若是她听不到……我不愿想,也不敢想。只是低头看着路,木然地一步步往前走。围上来的路人越来越多,好像也有软心肠的女子跟着抹眼泪,可我只觉得脑袋一阵钝痛。
出了青门,已经是晌午。我呆呆地看着棺木被卸下,呆呆地看着凶肆的伙计挖好土坑,又呆呆地看着棺木一点点被泥土掩盖。
这时,刘驰驰唱起了最后一首挽歌。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麇至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在棺木被最后一铲土盖住时,我听到了哽咽声。
一开始以为是刘驰驰,之后以为是狄夫人,最后才意识到,我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晌午的阳光下,垂柳和青草绿得晃人眼睛,到处都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模样。然而我终于明白,我的月亮再也不会升起了。
灵感来源:孙棨《北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