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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水彩颜料、油画颜料和丙烯颜料在绘画中的应用问题

2018-05-11  本文已影响2846人  黄咚咚

今年是她的本命年。确切地说,是她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三十六年,也是她结婚的第七年,当妈的第六年,失去母亲的第五年,儿子被确诊孤独症谱系障碍(ASD)的第四年,辞职做全职主妇的第三年,与丈夫分居的第二年,学画的第一年。

当她梳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轨迹时,发现她迄今为止的人生远比自己以为的更为乏善可陈。然而循规蹈矩泯然众人也并没有躲过命运的偷袭,她的身心还是被捅出了好几个骇人的创口,一直汩汩流血,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母亲是在她生完孩子的第二年骤然离世的。脑溢血,在出门串亲戚回家的路上突然倒地,就再也没有醒来过,连说一句告别的话的机会也没有给她。而在那之前一周,母亲刚跟她因为带孩子的一些琐事闹意见,气冲冲地拿上行李从她家连夜坐车,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老家。她其实在母亲动身后很快就后悔了,东西掉地上了又捡起来拍一拍给孩子吃、孩子跟小伙伴发生冲突时不分青红皂白护着孩子之类,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逮着机会对孩子多多耳提面命加强教育和扭转就好了啊,为什么要跟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老太太非要争出个是非曲直呢。

她本来是想在随后就追回去,好好哄哄母亲的。她生产的时候难产,元气大伤,如果不是母亲在她坐月子的时候悉心照顾,随后又三不五时来帮她带娃,她身体是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并在产假一结束就返回岗位,甚至做出比从前更好的个人成绩的。然而母亲走后的第二天,孩子就发起高烧,等烧退了,出完疹子,已经是四五天之后,进入了五一小长假。假期出行的人多,票也不好买,再说带着初愈的孩子舟车劳顿也不妥,于是她想等假期过了再回去。她找时间精心挑选一番,买了一件适合跳广场舞的夏衫,颜色是母亲最爱的藕荷色,准备一并带回去讨讨母亲欢心。

谁知不日老家一通电话打过来,母亲已经没了。

从此她的歉意也好,感谢也好,都没有机会讲出口了,就这么一下子堵在她胸口。那件新买的夏衫也没有机会穿到母亲身上了。办完母亲的身后事,她的心里像被用钝刀剜去了一大块,每想起母亲抓起包包忿忿出门的背影,她就觉得痛得呼吸都快顺不过来。

也许是命运在惩罚她的不孝,母亲离世一年多之后,她因孩子平常累积表现出来的一些异常的蛛丝马迹隐隐不安,找了个时间忧心忡忡地带着孩子去相关机构测评。一连跑了好几家,得出的结果惊人地一致,孩子属于ASD患儿,也就是人们喜欢称之为“星孩”的孤独症谱系障碍患儿。

虽说测评是因为她心中的隐约担忧才去做的,但是当结果真的赤裸裸地宣告她的担忧成为事实的时候,她又不肯接受,不肯相信了,她九死一生吃尽苦头才把他带来这个世界,老天怎么会给他一条这么残缺崎岖的人生之路。她跟单位请了假,在家里从早到晚地守着孩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断否定,又不断肯定,心头已雪亮,感情上却始终抗拒事实。有时候看着看着一无所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抱着孩子一阵哭。孩子也不觉得她的眼泪是惊扰,一边任她搂着哭,一边还是照旧把玩手中玩具。

她丈夫自孩子两周岁之后一直被公司外派中东,闻讯匆匆赶回来,看到的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妻子和一脸平静成天堆积木的孩子。

夫妻俩带着孩子跑更大的城市更大的机构去做了新一轮的测评诊断,结果依然一样。随着手里的测评结果单据越来越多,丈夫越来越烦躁苦闷,她却渐渐理智下来,带着孩子回到家,买了一堆孤独症相关的专业书籍回来,准备细细研究。

既然命运选择了我,那就整装上路吧,她心想。

丈夫在她的影响下,心态也暂时得到改善,两人一商量,虽然此后漫长岁月少不了花钱的地方,但是妈妈的陪伴显然更为重要,于是她辞了那份曾经让她雄心勃勃以为大有前途准备作为终身事业的工作,在家专心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带着孩子做相关的康复训练,挣钱的事,就完全交由丈夫来负责了。

那时候,丈夫的同舟共济不离不弃是她心头唯一的宽慰。

她与丈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在丈夫之前的上一段恋情结束得太惨烈,以至于她长久提不起再度恋爱的兴趣和勇气,久而久之,竟然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甚至觉得一直单身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却无法容忍女儿这么耽误自己,几乎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为她介绍对象。她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

很难说她与丈夫谁先看上谁。在此之前想必各自都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见过不少人了,几乎是一种微妙的默契,两个背井离乡在大城市求生逐梦的大龄青年,因为对方身上一种相似的气质而不约而同在彼此面前停下了脚步。

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或迂回,两人很快确定关系,面见父母,并各自掏出积蓄凑一起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了一套小房子,领证,然后拍婚纱照,办酒,哐啷啷,尘埃落定,过上了人间所有普通夫妻一样的小日子。

孩子是计划中到来的。但是生产过程的艰难惊险却不是计划中的。不过好歹最后母子平安。孩子从小也没有太大异样,除了大运动发展稍微滞后一点没有别的。连感冒都很少。她于是很放心地让母亲带着,自己休完产假就回单位上班了。母亲去世之后,她托人从老家找了个大姐来帮她带,她照常上班。她在一家大型的出版社做图书编辑,那两年不知怎么的有如神助,让她挖到两三个很有质量的小说作者,接连推出了几本小说在业界和市场反响都不错。她一时都感到有点春风得意了。

谁知道她渐渐发现随着月龄的增长,孩子滞后于同龄幼儿的地方越来越多。首先语言发展快三岁了却几乎还停留在一岁多咿咿呀呀偶尔发个babamama的水平,这个还好,她就安慰自己这也许是俗话里的贵人语迟。但跟孩子玩耍的时候她着意观察,心惊地发现孩子与她对视的时候少之又少,玩玩具也只翻来覆去把玩有限的几样。她问保姆大姐平常孩子在外面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互动的情况,大姐期期艾艾,说咱家小宝基本不怎么跟小朋友玩,硬放到一起,也只是埋头玩自己手中的玩具,而且小朋友过来找他玩,他也不回应,有时还会突然发脾气。

接下来就是担忧,犹豫,忐忑地接受各种测评和诊断,多方问询,找寻靠谱的康复训练机构和学校……

曾经一度因母亲的骤然离世,而且是在与自己吵架之后骤然离世而被击出裂缝的心,随着孩子的ASD确诊变得更加破碎不堪。丈夫在一段时间的乐观配合之后,耐心渐失,无法忍受每天面对一个对自己爱理不睬回应寥寥眼神飘忽而且易怒的问题孩子,以及一个全身心系在孩子身上只有母亲这一角色特征的妻子。在跟她商量再生一个孩子的提议遭到她否决之后,他向公司主动申请了外调。不知道是道德制约还是往日的情份未泯,总之他没有提离婚,每个月还是按时给她们母子划足生活费,但是只有逢年过节小长假才回到家里与她和儿子相处数日。

她经历了愤怒、绝望、怨怼之后,终究还是在时日的消磨中渐渐平静,开始了传说中漫长孤绝的丧偶式育儿。她后来甚至几乎完全原谅了丈夫,他或者不算是个好人,但也说不上是个坏人,他只是个凡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做了逃兵。而她,逃无可逃。并且同时她悲哀地发现,一向干脆分明的她,竟然无力提出终止这名存实亡的婚姻。一来孩子处于关键的康复训练期,除了自己她不敢再将带孩子这个事假手他人,二来现在的康复训练机构与老师都要价不菲,她又没有精力与时间分身出去工作,确实离不开孩子父亲每月那笔数目不菲的家用。至于父亲这个角色,虽然只有在逢年过节才出现,对孩子来说,到底也聊胜于无吧。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带着孩子去机构上课,回家巩固练习,出门玩耍,引导孩子与人交往,承受无数微小的希望,巨大的失落,别人的异样眼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学画是她有一次送孩子上康复训练学校的时候路过一家画室,被橱窗里一幅画一下子冲击到了。那幅画颜色热烈杂乱,看不出任何具象的图案,却莫名带给她一种异样的触动,仿佛一道带着热度的光亮,一下子照进她灰蒙已久的心房,引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颤栗。

送完孩子回到家,仿佛是唯恐那点微光熄灭,她连洗碗池里早饭后堆砌的碗碟都顾不上涮,就上购物网下单买了一堆颜料和画笔画纸。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绘画,对名目众多的纸笔颜料一概不知,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去细细了解和区别,可以说完全是乱买一通。

孩子的康复训练课上下午各有一个半小时,除去路上来回的时间,上下午差不多各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是自由的。之前她基本上把这时间都用来做整理擦洗等家务,开始学画之后,她就把一应杂务都压缩,推至晚上孩子入睡后来做,趁白天光线好,她就把那俩小时的时间全拿来学画了。

说是学画,其实并不准确。准确一点或者应该叫乱画。没有老师,没有教材,甚至连网上的教程视频也没看过,她完全是突然而然随心所欲地画了起来。

刚开始当然画得很丑。丑到令人哭笑不得。也不懂颜料和颜料之间的区别,愣是把水彩颜料当作油画颜料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某天画完了把画拍照发到平素混迹的一个微信群里,一个群友说,你这到底是什么画?你不是说你买的水彩颜料吗,怎么看着像油画?那条林中小路是怎么回事,下过雨了吗,这么脏……

她在屏幕这边脸红成一个番茄。还画不画?她有过一瞬的犹豫。但是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刚交到一个投契的新朋友,她舍不得马上与它绝交说再见。她还是画,但是不再那么狂热,隔三差五才画,反正东西不像人,你放它在那里,它就一直在那里,不会嫌你冷落疏远,照顾不周,你有空有心情了再去捡起它,它还是会与你如相见初欢。

有一天儿子有点低烧,没有送去康复学校,和她呆在家。本来她想,那一天她就不画画了,好好陪儿子玩。可是儿子没有什么表情地听她照书讲了几个故事,转身自行去玩自己钟爱的几个玩具去了。

她看着儿子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外面的世界、对她基本毫不关心的侧影,呆了呆,慢慢去把画板、画纸、颜料和笔都搬了出来,在离儿子不远的地方,东一笔西一笔地往画纸上涂抹。

一直在跟手上的奥特曼较劲的儿子突然走过来,定定地看了看画面,猝不及防地把手伸向调色盘,抓了一手颜料就往画纸上抹,吓得她赶紧制止,把他弄到卫生间去一通洗。

儿子不大情愿,整个清洗的过程一直挣扎不止,手上的颜料抹了两个人一身。她怕他乱动抹到眼睛里,狠狠按住他,还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等给儿子洗完擦干换上干净衣服,她自己一身已经五颜六色东湿一块西湿一块。她把儿子放到卧室床上,找来奥特曼塞到儿子手里,儿子总算安静下来,像一只安静乖巧的小猫。她这才转身去卫生间打理自己,脱完衣服再穿上干净衣服的时候,穿到一半,突然蹲下来哭出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穿好衣服到卧室里一看,床上没有儿子的身影,她心一慌,趴地下在床底下找,没有,三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都没有。她失魂落魄地正要准备出门去找,突然发现儿子正站立在客厅里她刚才没来得及收起的画架旁,两只手沾满了颜料,正在往画纸上涂抹。旁边的几十管颜料不管是水彩颜料,油画颜料,还是她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准备用来尝试石头画的丙烯颜料,都被儿子挤了出来,调色盘装不下,他干脆挤到了地板上,远远看去,五颜六色,热烈杂乱,就跟她当初在画室橱窗里看到的那幅画一样。

而画纸上她刚才没有画完的儿子专心玩玩具的侧影,竟然已经快要完成,儿子正在用手指头上蘸着的颜料给画中自己的衣服后背处一点点地涂抹着一个彩色五角星。

她怔怔地看着,刚刚以为已经流尽的眼泪什么时候又流出来,爬满一脸也不知道。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冲进卫生间里翻出刚才从儿子身上强脱下来的长袖T恤,把T恤铺在洗漱台上一看,果然看到T恤的背上,有一个彩色的五角星图案。

她心里有一种炎燥的夏日突然淋了一场滂沱大雨的痛快,全身凉爽,头脑清明,心中却热流涌动。她擦了擦眼泪,走到客厅里,像母亲从前蹲在小时候的自己身边帮自己用凤仙花染红指甲一样,她蹲到儿子身边,学着儿子用手蘸了不知道到底是水彩颜料、油画颜料还是丙烯颜料的颜料,跟他一起在画纸上静静地涂抹起来。

管它是什么颜料呢,她心想,画到纸上能令绝望的母亲心头发热,能令孤独的孩子找到通向世界的出口,能在她与儿子之间建起一座联结彼此的隐秘桥梁,那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多年来第一次,在被命运接连偷袭后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她终于仿佛看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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