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一)
“据说先秦乱世之时,流沙白凤与阴阳家少司命皆是一流的轻功高手,不知谁更胜一筹呢?”
“这二人的对决当真令人瞩目,只可惜未能有幸一见。”
路边某个茶肆里,两位拼桌而坐的男子正品茶闲聊。秦亡汉立,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远去,但他们留下的传奇故事,却成了茶余饭后令人回味无穷的谈资。
这两句话不偏不倚地溜进了隔壁桌一男子的耳朵里,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蓝眸不禁一凝,清冷的眼中晕开一抹温柔之色。
少司命,她,可真是个特别的人。
(二)
白凤素来孤傲,寻常人难以入他的眼,而少司命之所以能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她拥有能跟他比肩的轻功和速度。多年来,他在轻功上的造诣登峰造极,速度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不想突遇这般劲敌,虽与之数次交锋,竟依旧难分伯仲,这样难得的对手,焉能不上心?
虽然认可她的实力,但在内心深处,白凤依然看不起她——他是个崇尚自由,洒脱不羁的人,最是忍受不了也从不甘心被人掌控,拥有着游离于一切束缚之外的轻灵与无拘。但少司命,恰恰是另一个极端的人,她身不由已地被阴阳家掌控,却仿佛甘于安居在牢笼中,放弃了所有反抗,认命地去当一个听话的傀儡。
棋逢对手固然难得,但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白凤曾经一度这样认为。
直到,那次偶遇。
那日他难得有了空闲,正慵懒地靠在树下乘凉,神思迷离间,忽觉有人靠近,杀手惯有的警觉让他立刻惊得直起身子,并摆出了防御姿势。来人正是少司命。视线相接的刹那,他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奇怪的是,她似乎并无恶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便自顾自地走到另一边席地而坐。白凤心下狐疑,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虽未主动攻击但仍是紧绷着神经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她微昂着头,专注地注视着那方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有浮云几缕,有鸟儿振翅,白凤不知她的目光焦点究竟落于何处,但他惊讶地发现,她平日里如死水般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竟微微荡起了些许别样的神色——眼中如冰的冷漠悉数消融,化成一池轻柔的春水,水中仿佛倒映着漫天星华,熠熠生辉。
这样的眼神……是向往。白凤不由得心中一动,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曾经稚嫩的自己。
“你很喜欢天?”顿了顿,他开口,“是不是,也向往自由?”
她怔了怔,点了点头。
“那为何不去反抗?”
“难道你以为,凭我一人之力,能与整个阴阳家抗衡?”平淡的语气,但白凤却听出了深深的无奈。
“弱肉强食,如果不够强,就只能屈于强者的掌控之下。”“不够强”三字,他咬得异常重。曾经因为不够强而在生死关头的无能为力,成为了他毕生抹不去的殇,痛悔和不甘在他眼底汹涌着,多年未减。
少司命直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有些惊讶,继而垂眸淡淡道:“的确如此。不过有趣的是,当初我正是因为足够强,才会惹人注目,被抓进这座牢笼之中,成为阴阳家的长老,如今却又因为不够强而无法摆脱这一切。可见无论自身强大与否,在命运面前,总有些力所不及的事,有些时候,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太过执着。”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又抬眸看向他,目光是难得的平和温柔,一字一句,如春风拂面。
有些时候,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太过执着。白凤心头一震,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吗?
自从失去墨鸦和弄玉后,他的确有些放不下的执着——怨着自己当初的弱小,恨着自己当初的无力,他开始执着于变强,开始一次次不断地超越自己,从不敢停下步伐,唯恐再次重蹈覆辙。
她,竟然看出了他的执着吗?
孑然一身了这么多年,这一刻,自己居然被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读懂了吗?
真是,久违的感觉啊……
心底泛起小小的涟漪,看向她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温柔。
不过转瞬,他的眼光又重新变得冷锐起来,试探着问:“既然如此,你打算就此认命吗?”像是要急切地确认什么似的。
少司命迎上他的目光,摇头道:“我虽不甘,但不会做出飞蛾扑火的无谓之举,也不会湮灭自己的向往,身在牢笼之中,这是我捍卫信仰的唯一方式了。”
少时的白凤,天真得不明白世间的残酷,为了拥抱信仰不惜粉身碎骨,但如今,看遍世间恩仇的他,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般幸运,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
无论是任性而冲动地冒死追逐,还是清醒又不甘地煎熬捍卫,只要心火未湮,就不算辜负。
无论命运把我带往何方,我的心却永远是自由的。白凤曾经不理解弄玉话中深意,但这一刻,算是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鸟与树,一个翱翔于天,一个扎根于地,这也算是,我们的殊途同归。
白凤勾起唇角,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如此看来,我们是同类。”话音落地的瞬间,他看到了她微微弯起的眉眼。
小插曲过后,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轨道,日子还是那么平静地过去,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还是敌人,只是每次交手,都会默契地对对方手下留情——除了,比试速度的时候。
在后来的一次次相遇和交集中,他们渐渐卸下了心防,两颗心慢慢靠近的同时,特殊的情愫也开始一点一滴地滋长起来。
与少司命之间亦知己亦敌人的关系让白凤既快乐又痛苦,只能并肩而不能同行,可真是一场甜蜜的煎熬,日复一日,渐渐点燃了他内心的不甘,以至于让他在又一次相见的时候,傻乎乎地问出了一句话——“你,还要继续为阴阳家效力吗?”话一出口,他都觉得自己昏头了。其实他一直很清楚,他们都有各自无法背弃的立场,可是,只要他们还是敌人,彼此之间就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边界,他只是禁不住地有些贪心,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或许正是因为足够清醒,在看到她点头的那一刻,心里才更不是滋味。
很快,他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我遇到的最完美的对手,待到乱世平定之时,我们再比试一场如何?到时候,我一定会赢你!你可不能失约啊!”
“放心吧,一定不会的!”
既然我们都无力扭转眼前的现实,不如寄希望于将来,等到我们失去对立立场的那一天,希望黑夜过去后,我们都能平安地站在阳光下。凝视着少司命的侧脸,白凤默默地想。
后来,云中君叛逃东渡,嬴政震怒,下令拔除阴阳家,等白凤得到消息的时候,清剿行动已经开始了。
当初失去墨鸦和弄玉的那种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沉重得让他喘不上气来,不安和恐惧不断放大,像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脏,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所措。
若放在以前,他定会在冲动之下不计后果地跑去阴阳家救人,但现在,他不会再这么任性了,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不可以!流沙与墨家都是帝国叛逆,如此明目张胆地去救人无异于引火上身;且两方联合不易,彼此之间尚有嫌隙,墨家又与阴阳家积怨已深,若是莽撞行事定会再度加深双方之间的裂痕,引发内部纷争,他不能不顾及大局。
然而,私心情感在理智的竭力压制下,仍然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冒出来,如同冰与火纠缠着刮起了一场剧烈的风暴,让他心头的抽痛一阵重过一阵。
他们到底是敌人啊,有些地方,永远不能跨越。
“无论自身强大与否,在命运面前,总有些力所不及的事。”少司命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起来,更如一记重锤直击心口。
白凤闭目掩去眸中的挣扎之色,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对了!忽而,他睁开了眼,眸中划过一丝亮色,似寻到了希冀般,还有一件事,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指派谍翅去探查她的消息!
白凤目送着谍翅飞远,明灭的眸光仿若风中摇曳的烛火,颤抖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愿天佑你!
万幸,几个时辰的煎熬,等来的是她平安逃出的消息……
(三)
遇见白凤,是少司命一生中最美的意外。
大概没有哪个杀手会像她一般讽刺,明明拥有着孕育新生的能力,却要用这力量去做杀人夺命的勾当。如同她的内心一般矛盾,明明知道自己无力反抗阴阳家,却依然放不下对自由的渴求,明明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心中的星星之火却永远无法湮灭,偶尔肆虐之时,带来一阵沉重而无力的钝痛。
当她在千机楼看到白凤的时候,当他乘着白凤凰从她眼前飞过的时候,她只觉得,他轻盈得像风一般。红尘纷扰,多少人困顿其中解脱不得,唯独困不住轻柔无形的风。他自红尘来,却仿佛游离于红尘外,逍遥地翱翔于天地之间,俯瞰着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这,正是她无比渴望却又注定无法达到的模样啊……
自此,那抹自由的身影便撞进了她的心里。
后来她在与流沙的交手中一次又一次遇见他。素闻流沙白凤对速度的执着异乎寻常,靠着不俗的实力,她博得了他的关注。只是,白凤看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或轻蔑或不屑的,有时还讥讽她是傀儡,殊不知这刀锋般的话数度刺痛了她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某日她奉月神之命出来执行任务,原本任务完成后就要立刻返回的,她也一直是这么循规蹈矩的,只是今日,看到沿途风光晴好,突然想任性一次,在那个华丽的笼子里待得久了,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不按时回去也不过被责罚一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大抵是自己现在所能做的,最微弱也是最静默的反抗了吧。
与白凤的不期而遇,对少司命而言,是个惊喜。
她知道,与敌人共处是很危险的,可白凤身上散发的自由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想靠近,仿佛这样,她这个身陷囹圄的人就能离自由近一分似的。即便真的打起来,她也自信自己的实力足以全身而退。
接着,就有了那段令她难忘的对话——
他问她,是不是也向往自由?
她心里一抖,当然!魂牵梦萦呢!
说起来,白凤还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呢!阴阳家素来淡薄人情,她也一直都孤独得不被人理解,今天,终于有人能懂得她的渴望了吗?
他问她,为什么不去反抗?
在阴阳家循规蹈矩的这些年,在绝对服从命令的思想灌输下,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去反抗,他,也懂得自己内心的不甘吗?
一次又一次,他总能拨动自己心里最敏感最隐秘的那根弦,被人懂得的惊喜,让她的心激动得微微战栗起来。
他还说,弱肉强食,如果不够强,就只能屈于强者的掌控之下。
因惊喜而躁动的心倏而沉落了下去,一丝苦涩的无奈泛上心头。是啊,回想当年的自己和小灵……
察觉到白凤刻意加重的“不够强”三字,她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向他时,只看到他眼中翻滚着的痛色。
敏锐细腻如她,瞬间察觉出了一二——这句话,勾起了他的什么伤处吗?刻意强调这三个字,他,很在意这个吗?
她用一句“不论自身强大与否,在命运面前,总有些力所不及的事,有些时候,不必太过执着”来开解他。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明明知道自由遥不可及,却还是执着地向往着,偶尔也会,恼恨自己不够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末了,他对她说,我们是同类。
她永远不会忘记,白凤那时与往日日不同的神情——眼底映着温柔点点,唇畔扬着笑意浅浅。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被白凤正视。
自此,少司命的世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从前自己就像一颗星,执着而倔强地在夜色里闪着微不足道的光,做着孤独而又无望的坚持,而白凤,就像是一道白月光,洒落在她身上,给她的世界添了几分明亮,几分温暖,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但是至少,不再孤独。
阴阳家被清剿的那一天,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白凤问过她,你,还要继续为阴阳家效力吗?
她知道他在期盼什么,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也一样不甘心被敌人身份隔阂着,只是她从来没有选择。但阴阳家现在大厦将倾,曾经她无比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一切,如今只要转过身就能握住。这是黎明前最深的夜,只要度过便是天明,她还等着完成他们之前的约定呢!
多年的杀手生涯本已让她对生活绝望,但白凤的出现,却重新燃起了她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她且战且退,拼力自保,虽然伤得不轻,但所幸最后如愿逃了出来。
为了躲避后续追杀,她急需藏匿,幸得白凤雪中送炭,用谍翅暗中传信,告知了她一处隐匿所在。
当晚,白凤带着伤药、几身干净衣服和一些吃食来看望她。当彼此视线再次交汇的那一刻,他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我们,终于不再是敌人了。
(四)
“嗒、嗒。”手指叩击桌面的声音唤回了白凤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直直地撞进了一双湛紫的眸子里,琉璃紫般的眼眸光彩熠熠,仿佛蕴藏了漫天星辰,一如当年。
凝视着对方的眼眸,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嘴角。
“想什么那么出神?我已经结完账了,该走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约好了,待到乱世平定之时,要再比试一场?”并肩走出茶肆后,白凤凝视着少司命近在咫尺的侧脸,郑重地对她说。隐隐上扬的语调,听得出来他现在很开心。
少司命心下失笑,他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转过脸来回应着他:“当然记得!真好!我们都没有失约!”刚刚放平的嘴角,又再次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