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
诗曰:洁身去乱且潜逃,跋涉艰难抱节高。 定要雄飞岂雌伏,长风万里快游翱。
这是《再生缘》弹词第三卷第十回“孟丽君花烛潜逃”的开篇诗,也是作者陈端生借孟丽君之口,表达她身为女子的鸿鹄万里之志。只可惜,红颜薄命,她的才华终究难以在现实中展露,甚至在书中也不得完满。
《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
陈端生
陈端生清乾隆16年出生在浙江杭州,祖父陈兆仑在当时颇有名望,父亲陈玉敦在山东云南等地做过一方长官。陈端生自小随祖父和父亲走遍大江南北,广开眼界。母亲汪氏出自书香官宦门第,陈端生受母亲影响很深,从小与诗书结下不解之缘。
青年时期是陈端生创作灵感最丰富,创作力最鼎盛的时期。陈端生开始写再生缘那一年,才18岁,到她二十岁时已经完成了16卷。
而她的创作初衷也不过是“管隙敢窥千古事,毫端戏写《再生缘》”。闲来无事,戏写人生。但满腹才华本应尽展,陈端生的创作之路却不得不因种种打击而戛然而止。
《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先是母亲病逝,接着是丈夫范秋塘舞弊被发配伊犁。接踵而来的打击让陈端生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困顿于生活琐事的少妇。再生缘的创作被陈端生搁置了整整四年。即便再提笔,也是断断续续。
总共仅有14回的再生缘第17卷,竟耗费了她一年时间。生活的挫折和郁闷占据了陈端生太多精力,可以想知,此时的陈端生创作力大幅下降,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流畅的表达内心世界。
于是她放弃了,从此停笔。而十多年后,年仅46岁的陈端生,生命亦戛然而止。
再生缘弹词本现流传最广的后三卷续本是女诗人梁楚生所写,人们普遍认为,无论从文学性、结构掌控能力,还是情感细腻程度来说,都无法与前17卷想提并论。
再生缘的魅力
香港TVB和大陆在2002年和2007年都以《再生缘》弹词为蓝本拍摄过电视剧,反响不俗。电视剧没有交代的“再生缘”名字由来,要从弹词话本说起。
《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所谓“再生缘”,说的是一段前世今生的缘分。东斗星和执拂神姬前世本为夫妻,一上天庭,却只得相对无言。只有在托生的下一世,历经劫难,再续前缘。
再生缘“现世”的故事发生在云南昆明三大家族之间。还乡大臣孟士元,有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儿孟丽君。皇甫家和国丈刘家同时派媒人求亲,孟士元为难之下,只有让两家少年比箭。结果皇甫少华赢了刘奎璧,与孟家结亲,三家恩怨也由此开始。
刘国丈陷害皇甫家,强娶孟千金,丽君逃婚,女扮男装。她打定为夫家复仇救亡的主意,一路经历千辛万苦,终于中状元、当宰相,位极人臣。
但同时也陷入了尴尬境地,未婚夫、父亲相见不能相认,假凤虚凰作驸马怎么了局,欺君罪又怎解?一系列或惊险、或谐趣的故事因而展开。
《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
台词话本属通俗类民间文学,传统印象里应难登大雅之堂。而清弹词不在少数,前世今生的故事也略显俗套;中状元、考宰相、主角被奸人迫害而后复仇成功,这些桥段同样模式化。即便比较有新意的“女扮男装”,也非《再生缘》首创。
但《再生缘》弹词不只在当世广为流传,征服了无数香闺女子、文人墨客。连现代人也无法抵挡《再生缘》的魅力。
陈寅恪和郭沫若对再生缘尤其推崇备至,为《再生缘》作了详尽的评点。陈寅恪将再生缘与杜甫七律和西方史诗作品相提并论。而年近古稀的文学大师郭沫若甚至表示,他在阅读再生缘时,再次得到了十几岁读水浒传和红楼梦的感觉。
也正因为陈寅恪和郭沫若的背书,再生缘弹词本在近代,再次走入人们的视野。
浪漫的诗
我认为,再生缘是一部有浪漫传奇色彩而又兼具现实讽刺意味的民间文学。
再生之缘本浪漫,但《再生缘》弹词的浪漫并不体现在爱情上。《再生缘》与其说写的是爱情,还不如说写的是忠孝节烈、英雄义气。
尽管爱情只是作推进情节之用的附属品,仍然难掩《再生缘》之浪漫色彩。说浪漫,更多说的是《再生缘》文风和情节设置。
陈端生所作《再生缘》文风细腻多情,对人物心理刻画入微;通篇几乎全用七言排律叙事,平仄合律,朗朗上口,诗性强。
可以看看《再生缘》中较为经典的一段:
后边小院种芭蕉,夕照当窗翠影摇。幽僻房中人不到,声声百舌闹林梢。玉人对镜调颜色,素手尖尖执彩毫。频转侧,细观瞧,镜裏芳容别样娇。云鬓金钗添婉转,蛾眉凤眼更丰标。香肩斜倚罗衫动,玉手微笼翠袖招。半截娇容生百媚,看不见,小蛮杨柳瘦尖腰。丽君小姐长吁气,薄命红颜古语昭。才貌算来奴足备,因此上,风波几次受煎熬。可怜留得真容在,也使双亲伴寂寥。小姐吁嗟提彩笔,—边对镜一边描。纷纷珠泪难成画,切切悲啼不举毫。良久调脂开粉面,片时染黛到眉梢。双分秋水真雅秀,并点春红玉颊娇。点过绛唇描了鬓,呼婢高擎细观瞧。春尖斜执菱花镜,比并无非像几毫。双颊红霞微觉淡,两眉翠黛未为高。虽然不及花容丽,正所谓,绝世丰姿难画描。小姐一观心不悦,纷纷珠泪遍鲛绡。含悲复取银花纸,撇下了,半截芳容不去描。仔细再观明镜内,真正是,无双绝世一多姣。芳心不觉如刀绞,欲写真容怎样描。如若画来都不像,这番纸笔枉徒劳。日光已退天将晚,不若开窗再试毫。便唤侍儿推槅扇,明窗启处见芭蕉。草花满院香风起,苔碧周墙粉蝶招。晚景清幽堪觅句,愁人相对暂无聊。重提彩笔调颜色,画出芳容觉已娇。看—眼来描一笔,果然不错半分毫。细观粉面浑如己,止不住,一阵伤心痛泪抛。咳,孟丽君呀孟丽君! 我看如此容貌,何故这般薄命!
低低痛泣转悲伤,泪湿真容纸一张。半面新妆俱湿透,模糊难以细端详。肠回九转增悲戚,微顿金莲叫上苍。何事真容描不就,莫非此去有灾殃?倘如不遂平生愿,奴竟在,花轿之中自缢亡。小姐凄然抛下笔,泪盈盈,不言不语对明窗。
孟丽君逃婚前,想为父母留下一幅自画像。从幽静环境,到“玉人”美貌,再到数次停笔。简单情节,将孟丽君难舍父母但又不得不离家、自怜又自伤的复杂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几次转折,扣人心弦,读来颇有趣味。
先是“纷纷珠泪难成画,切切悲啼不举毫”,因哭泣而无法提笔;再是“绝世丰姿难画描”,容貌太好所以怎么画都画不出。等到“开窗再试”,“看—眼来描一笔,”终于画得像了,却又被泪水打湿。
现实与悲哀
《再生缘》弹词本:薄命女子,书写一段浪漫传奇古代社会处于卑弱地位的女子,凭借一身本领,登阁入相,风云际会一时无两,这是何其浪漫的想像。但终究免不了相夫教子,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外加三女共侍一夫。无论作者是否有意,这都成为了对现实莫大的讽刺。
从《再生缘》中的心理描写多见时人心态。皇甫少华在犹豫是否接受刘燕玉许婚时的心理活动颇为细致,从怀疑到接受;然后猜测未婚妻知书达理应该不至于生气,最后感恩答应。
此段情节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简直哭笑不得。但这也只不过是当时社会的真实映照。要感叹的是,《再生缘》心理描写细腻多曲折,又能诚恳地道出人性。
另外,孟丽君出发前就想着或许能做个驸马“替夫娶妻”,并且当成好玩的风流韵事。可见其时社会风气如此,出众之人亦无法免俗,那么最终的结局也就不出意料。
所以说,《再生缘》浪漫外表下的是悲哀而难以逆转的现实。《再生缘》多次提到,“红颜薄命”。的确,处于当时代的女子,再多志向与才华终会成空。像陈端生一样多才、有志的女子得到的,往往总是悲凉。
《再生缘》的文学价值还体现在它出色的铺陈和结构上。孟丽君、苏映雪、皇甫少华、刘燕玉等多条线索交替并进,时有汇聚,杂而不乱。重头戏铺陈层层展开,比箭、招亲、朝堂论战等复杂场面以点带面,高潮迭起。作为“一叙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再生缘》的叙事的确令人叹服。
当然,如果不能细心体会其中情感文字变化,《再生缘》弹词话本读来显得冗长沉闷。由于弹词是配乐作品,所以弹词本素来有此通病。这也是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再生缘》的感受,而如今再读《再生缘》,终于感受到其中魅力。
正如陈寅恪评点中所叙,“年来读史,於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再结合陈端生生平和相关历史,欣赏其文笔,于是“恍然知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
薄命女子陈端生虽然逆转不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也没能写下故事的结局。但她为我们留下的这一段满是诗意的浪漫传奇,已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