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一)
我父亲今因癌症不治仙逝,享年73岁。仙魂不远,追思慈亲。哀至痛哉,泣血顿首,再拜!祭父文曰
一
父亲生于1948年一个鲁西南的小村庄。老爷爷是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整天是提着个烟袋不离嘴,老奶奶慈眉善目,很是温和。爷爷有四子四女,我父亲排行老二。
住在一高台上的土屋四合院中,在58年五月石榴花刚笑裂嘴时,父亲就随着奶奶去讨饭,领着六岁的四叔。奶奶颤着小脚,四叔幼小,根本就讨饭吃不饱。父亲单独去讨饭,开始遇到恶狗咬吓得跑丢了鞋子,到别人家害羞得张不得口。苦难是磨刀石,后来病饿在一破庙中,一老者喂食他一碗玉米粥,捡回一条命,这才使父亲坚强起来。遇恶狗咬,就用棍子打,到门口高声喊,恳切求,如此,母子三人也能勉强不会饿死。
十四岁时领着四叔随生产大队去打堤挖河。生产队几百号人,拉着地排车,推着独轮车,在村里集合。生产队里拉着粗粮面粉带着柴禾,就开始了长达两三个月的工程大会战。
到了大河堤前,红旗飘扬,大喇叭唱着革命歌曲,万人如蚁,密密麻麻地挤在河堤工地。挖土运送到几十米高的大堤上。父亲与十岁的四叔被分配到拉土组。两人到五里路外的地方去来回拉土。一辆平板车,两个小孩子,得拉着六百斤的土死命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拽。到得堤前,有专门负责帮忙往上拉的,上得堤来,得过榜称重,如土不够分量,要开批判会,还得回头补回一车,得不到地瓜粉窝头。生产队里的伙夫是半出工,伙食没有大油星,全是窝头。菜寡淡得养出鸟来。可父亲要强,硬是完成了任务。
经过这次的历练,父亲回来后就与别人一起到远在二百里外的煤城去拉煤,带着一个铁锅,饿了就埋锅煮面,困了就地为床天当被睡在路上。与四叔两人拉着八百斤的煤,往返得三四天,艰难地挣扎在崎岖的小路上。拉回来一车煤大约可挣得五元钱。
十五岁时在冬季随着三爷爷去闯关东。爷俩个推着独轮车,一路讨饭一路走在闯关东的凶险远途。父亲胆子大起来,狗咬就用棍子打,别人呵斥脸赔笑。连着一路也能独自要饭。慢慢地就来到了济南莱芜鲁王工坊在这里盘桓了很久,要满 一大口袋干粮继续赶路。
一天大雪紧,父亲正走在荒原上。极目四望,荒原银装素裹,绿树不见了,远山不见了,就连远看象一条绿色屏风似的骑马岭也消失了;大自然巨笔一挥,大地易色,一切都变成了白的、白的。但在这一霎间,他发现一个冻卧在冰雪里的人:五十岁模样,乱草堆一样的头发上,沾着几根地铺上的草叶,脸上还挂着没有洗去的泥巴;脸瘦削了,细长的脖子伸长着,就象北国荒原上一根藤条。
父亲忙走过去,给他吃了些干粮,又喂了些水。那人就苏醒过来了,那人千恩万谢,他五十多岁,姓张,干瘦如竹竿,却木讷老实得路旁的枯杨。原是我们的同乡,正赶在回我们家绡的路上冻饿倒在这荒原的路上。
几人看那荒原。荒原实在太辽阔了,任凭三爷爷极目眺望,仍然看不见它的边缘。
一路上,闯关东的人很多,可也一路上死了的人很多,路边的坟包很多。每个人都带着那不可描画的愁惨,每个人都刻着一脸的悲苦,在饥馑里,在瘟疫里,在高山的峻险里,在河水的迂回里,爬向那关外的荒原去。,遇到一个荒原弥漫着悲伤;生命的气息只剩一丝,失魂落魄,觉得天地间一片黑暗空虚,他对着它歇斯底里地哀嚎、咒骂,生而为人多么不幸!
三爷爷越看越心惊,感觉我父亲万难走到关东去。决意让我父亲随着老张转回家乡。
回到家乡后,父亲十六岁时,县联办工厂招收工人时,父亲是小学三年级毕业,我的爷爷是生产小队队长,伯父是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我父亲便顺利地进入了。父亲总是说,微笑对生活,微笑对别人,那么生活与别人也微笑对你哩。父亲在工厂总是善意地对待别人,所以就形成了善意的回音壁。因此人缘很好,便被推荐提拔为工厂与公社医院的团支部书记。在每周三晚,便组织全厂进行学习上级文件,还时常为公社里去帮忙。公社里向工厂要借调父亲到公社,可主任拿着父亲是个宝贝,硬是不放。父亲与厂长张庆明关系很好,很受厂长器重。
公社工厂规模很大,有一个面粉车间,还有一个翻砂厂,再有一个就是父亲所在的木工组。父亲的木工组有三人,那两个人是父亲的亲戚,因而关系很是融洽。父亲的工作是制作蒸饲养的木笼,还有一些是搂柴禾的扒子与馏馒头的篦子。销售木笼有奖励提成,那扒子与篦子往往是父亲到集市去销售。父亲有时就常常从每个里面提成一角钱,回来汇报说:“今天销售不好,价格买的低。”这样父亲慢慢地就积攒了些钱。
后来,正在父亲混得水生火起进,父亲以工人的身份验上了兵。令人高兴与悲伤的是父亲兄弟三人都验上了兵。三叔是北京建委的值勤兵,四叔是青藏铁路兵。老奶奶便要求父亲留下来,父亲是县联办工厂的工人呀,收入可补贴家用。哪有岁月静好,有的人只能默然负重前行。所以父亲无悔地放弃了当兵的指标,放弃了带着党员身份还有点文化去部队发展的人生际遇。
父亲对我说:“人的路有多长,得问双脚;人的路有多宽,要问心灵;要问人能走多高,要问眼界。”父亲常在公社里帮忙,父亲有文化,又很会来事,父亲对工作很认真负责,便很得公社主任的认可。
有一次,公社主任找父亲谈话:“县里的建筑工厂要从公社的工厂里推荐个人去那里上班,你愿意去吗。”父亲很犹豫。想在公社的工厂里上班很方便照顾家里的生产与生活,再说还是工厂里的团支部书记,收入很不错。便婉言谢绝了。公社主任很惋惜地摇头离开。
就这样父亲被县里建筑建筑联社看中,要调他。父亲看到年幼的我,辛苦的母亲,还得花钱买生产队里的工分,在公社驻地的工厂里上班离家近方便能照顾家里,再说也与县里的建筑联社身份与工资一样。于是就推托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到了1966年工农大联合,公社驻地的工厂的编制就下放到了公社里,父亲的身份就转移了,随着时光流逝,那县联社招工的证明材料在县里档案迷失,与工友们上访几次末果。
后来果不其然,公社工厂五年后改制,后又宣布破产,父亲便失业回家。而被县里建筑工厂里抽调的加一位工友,转成了正式编制,还成了建筑设计的小工程师。父亲屡屡感喟:“时也,命也,运也。关键还是人的眼界。’风物长宜放眼量‘,人只盯着眼前,人生之路是走不长远的。”
可父亲总是很乐观的。他说:“你笑对生活,其实生活就没有那过不去的坎。人还要勤奋,肯吃苦。那样生活就会对你笑。”父亲的每月的工资是28元钱,除了在工厂食堂吃饭贴补家用,还要拿出十元钱到生产队里买工分,那样就很剩下不了几个钱。父亲便与一叫小会的工友到兖州东平一带用自行车来贩运粮食。这来回一百公里的里程,当天是要打来回的。回来时往往要赶夜路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便有些怕人。那是曲折的土路,两旁是高高的庄稼地,微风过处,便哗啦啦地响,很疑心会从那黑黑的高高的庄稼地里窜出什么东西或坏人来。偶尔还有树上的乌鸦,呱地一声,让人吓得一哆索。
父亲与小伏便一路上急慌慌地骑,自行车上驮着二百多斤的粮食,又累又怕。有时远远看到村镇里透出来一两点灯光,便心里感到很温暖,也平添了很大的勇气,脚底下便变得轻松有力,速度在无形中加快了。骑到村镇时,便有半夜里的狗吠声。两人下车整稳妥车子,喝口水,吃些自家带的窝头,谈会话,便继续赶路。这还好,最怕的是到了我们的县城附近,小付要与父亲分路而行。分道扬镳后父亲的路程还有二十多里路,那心里就有些胆怯。父亲一个人走在半夜的黑路上,便嘴里颤抖着唱一支不成调的歌为自己壮胆。
最怕的是走到离我家还有一里时的一孤坟。父亲说每次到那里时,头发梢都竖立起来。在坑洼的土路旁,那黑黑的孤坟上长着一个歪扭的桑树,树上总是有乌鸦或猫头鹰伫立着,走到时它们有时飞起,有时怪鸣,吓得汗毛眼都张开着。那坟主是冤屈死的冤魂,吊死的。听村里的老人说古,那冤屈死的人鬼魂不得超生,往往野鬼孤魂就在夜间不时地飘荡。想着这些更是心惊胆战,硬着头皮骑过那坟,一脑门子的汗,衣服也浸湿了。长出一口气,终于骑到家门口了。母亲在灯光下还惴惴不安地纳着鞋底等待着父亲归来。
父亲到家门口故意咳嗽一声,母亲听到父亲的声音,便急忙来迎,帮着父亲把车子推到屋里。母亲便对父亲文章:“你先喝点水歇一会儿,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吃。”母亲便到厨房里,很快那灶下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热气腾腾,那手擀白面条便在锅里欢快地翻腾。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为父亲淋上几滴香油与葱花,送到父亲手中,父亲接过闻一闻,连叹真香。便在母亲的温柔的注视下香甜地吃起面来。
父亲贩卖粮食的自行车是借的,那时自行车是多金贵呀,借车是不行的。父亲便很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自行车。可那时是物质紧俏的时代,买油要油票,布要布票,糖要糖票,更别说自行车了,没有关系是万买不到的。父亲很得工厂的厂长的赏识,便工厂里有些好事时厂长便想着父亲。一天,厂长兴奋地来找父亲:"我给你弄了自行车与缝纫机的票,你得管我一顿酒喝。”父亲很兴奋地感谢,接过票到县里的供销社去买,可供销社里根本没货,供销社对父亲说:“货根本来不到这里,要想买我们这里可以给你开证明,要到哈尔滨自己去提货。”父亲没办法,于是第二天便到哈尔滨去。
哈尔滨是个大工业城市,我舅姥爷在那里的工厂工作。舅姥爷很热情地接待了父亲,然后领着父亲买了一个自行车和一架缝纫机。父亲对对舅姥爷说:“我还有点钱,您看能不能再帮我买一个手表。”舅姥爷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倒有个关系,看能不能办成。”于是两人到了供销社,通过关系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父亲在舅姥爷家逗留了几日,便把东西托运到济南火车站,然后又趁着工厂的顺风车拉回了自行车与缝纫机。回到村里,村中人纷纷来看。他们说:“真厉害,结婚都难办得到的四大件你竟然弄了两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还有二十四条腿,这些结婚高档的用品,你真有办法呀。”众人赏叹良久。
父亲很得意也很风光,父亲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上边口袋上插着工厂奖励父亲的一支英雄钢笔,脚蹬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沉默发亮的留着大背头的发型,身材挺拔,一米七六的个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很是英俊热情地招呼老乡抽烟喝水。
父亲有一个发小叫小品,工厂里缺少一个厨师时便找厂长力荐。厂长问父亲:“他手艺如何?”父亲拍着胸脯下保票:“小品那手艺没得说,千碑万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小品做饭的口碑那是顶呱呱的。”于是小品便顺利地进了工厂的食堂当上了厨师。可这顶呱呱的厨师刚走马上任就出了丑。急急地找父亲,父亲一看,我的妈呀,小品蒸出来的馒头又黄又硬又小。显然是面没有发好就蒸起来了。
父亲便让小品把蒸坏的馒头收藏起来,然后手把手地教小品重新蒸了一锅馒头。这样才艰难过关。可祸不单行,不久小品又出事了。有人举报小品往家驮了一袋子面粉。厂长要开除小品。父亲找小品调查。小品急得面红耳赤,发誓赌咒绝没干过那件事。父亲便据理力争,厂长了解清楚情况后便放过了小品。
有一天生产队派我去到我父亲在的工厂车间木工组,为生产队买一些扒子。我一早就到父亲做工的工厂。父亲工作的工厂是个公社办的工厂,规模很大。
我一看父亲正忙着扎蒸馒头用的木笼,就先到公社去捡拾香烟纸。公社驻地是个很繁华的集镇,集镇的中央是公社驻地,公社的大门是两扇铁栏杆大门,北向开,进去后是砖铺地的路面,高高的院墙不动声色地竖立,里面有高大葱葱郁郁郁的白杨树,没着门的正中路分列着三排砖瓦房,每排是十几间,正对大门的一个宽大的大礼堂。走到公社的大门内侧,便有花花绿绿的香烟盒。有的画着山海关的大前门香烟盒,白牡丹牌画着雍容华贵灿然开放的白色牡丹花,白莲牌画着袅娜羞涩开着的白色莲花,还有的画着喜鹊飞上梅枝。我把捡到的烟盒平整放好,回到学校后可以交换与别人看小人书。然后出来顺着门对着的中央煤渣路向东,路两边有着热闹的店铺。供销社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十几排砖瓦房子,有屠宰场还有糕点房,沿街是十几间门头房,有布店,各色洋布,得用布票购买,再往南是供销社的糕点店面,有着各色糕点,我看着人们排着长他拿着糖票在买着糕点,咽咽口水出来,信步走进供销社的对面的新华书店,三组木柜台里面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人人书,沿墙排列着长条画,我拿出一角五分钱买了本《地道战》津津有味地翻阅着,看看临近中午,信步到了书店北面我父亲工作的工厂。
父亲工作的工厂是临公社集镇中央大路,在路的北面,大门在东边院墙的正中间,也是两扇大铁门,正对着大门的是五间的面粉加工厂厂房,一长排的面粉加工一体机,轰隆隆地响着。几十个工厂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来回穿棱,有的推着滑轮推车装上加工好的面粉码放整齐,有的背着麦子口袋沿着长长的木板,顺着斜上的木板颤微微地走在上边,把麦子倒在准备加工的麦子堆上。 小丽是插队知青中的劳动模范,因而从生产队里被大队长推荐到公社工厂来上班。正忙着对面粉过称,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用手指轻轻一抹,面庞上著着白色的面粉,红润的脸上如涂了层白霜,粉里透红,伴随着她的笑靥,有着说不出来的漂亮。我不觉有点看得呆。小丽阿姨拉过我的手,给我两块大白兔奶糖。
我吃着奶糖到南边的钢铁机械车间,车床轰隆隆地开着,工人师傅忙碌着,车间外是个炼钢的小钢炉,有炼出来的有好几重的大铁蛋子,铅球样,我往口袋时装了两个到了父亲的车间。父亲的车间在工厂的南边,临街又开着一门,父亲正在扎着蒸馒头用的大木笼,房子中间烧死着旺旺的焦炭炉子,父亲拿出一个馒头,我坐在马扎上就着红红的炭火烤着馒头,很快馒头散发出香气,馒头烧得皮儿焦黄。吃完馒头后,我拿出捡拾到的香烟盒整理后准备收藏,父亲看着我的烟盒,嘴里小声吟唱:“一等人大中华,二等人白牡丹,三等人大前门。。。。。。。”然后拿出他的红灯牌香烟递给继林一颗:“来,我们吸颗一毛找。”嘻嘻,红灯牌香烟是七分钱一盒,所以叫做一毛找,父亲是很俭朴的哎。继林是父亲要好的工友,他摸了一下我的麻籽盖头,笑着对我说:“来,看我给你留下的好东西。”他使出一个纸盒子,我瞪大眼睛打开来看,哇,是我盼望的花红柳绿的玻璃糖纸。糖纸上有的画着娇小玲珑的雪白的白兔,有的是顽皮活泼的猴子,还有的是雄鸡啼唱。。。。。。。一个个栩栩如生,真是喜煞人。我把玩着欣赏着陶醉着。
等待我玩足玩够了。他拿出猎枪,笑着对我说:“来,跟叔叔去打几只鸟。”我一听高兴地从马扎上跳起来,拉着他的手跟他到工厂的西南角,工厂的西南角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林。我顺着继林叔叔的手往树上看,有几十只山雀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继林叔叔端枪瞄准,“砰”的一声,随着枪响,枪里的铁沙往鸟儿射去,有三只鸟儿坠地,我捡起。过了半小时,我们打了十几只。然后随着继林叔叔回来,把山雀收拾干净,在炉子上炸山雀,我感觉那是我平生吃到的最好的最香的野味。
午餐时候到了,我父亲带我到工厂的食堂用餐。工厂的食堂坐落在工厂的北边,是进入大门时沿着路往里走,路的北边是四间砖瓦房的工厂厨房,厨房前排列几十个石桌凳,地面上长着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夏日里在下边用餐非常凉爽。父亲拿出饭票,长长的大大的软软的白馒头是五分钱一个,咸菜条绊菜椒是二分钱,油汪汪的很是了吃,西红柿鸡蛋汤是三分钱,我们就在树下的石桌上用餐。父亲的月工资是38.5元,我想那收入在公社里算是收入水平中等。到了傍晚,伴随着红红的太阳西坠,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搂着父亲的腰,幸福地哼着小曲,往家里走去。
父亲在家中经营木笼制作,父亲的手工作坊倒也经营得风生水起。
二
1972年夏。这时,上海来的大姨正忙忙地往我家赶。夏天的微风吹拂着大姨的齐耳短发,头发黑而发亮,身上灰土布的对襟的上衣衣角随风起落,脚上的纳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坑坑洼洼的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渐染到她黑土布的长裤上,钻到膝盖处的补丁处藏起来了。路旁的地瓜蔓如细长蛇爬行在黄土地里,细脚伶仃的玉米稀稀落落地如瘦的诗人一样立在田间,半枯的叶子飘摇,含羞地露出细长如黄瓜瘦小的玉米。
我大姨无心观景,抿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已经奔走到了我村东头的小溪上,见一双拱石桥如长虹卧波,溪水清冽蜿蜒潺潺环村,绿树下的溪面上偶尔有游鱼跳波。荷叶青碧,葱郁的芦苇荡傍溪伸展有几十亩,蒹葭青青中,有水鸟乱鸣。大姨看到风景秀丽,也走得汗流浃背,便慢悠悠坐在桥上的光滑的石桥栏上,放下手臂上的挎着的竹篮子来察看,看篮子里有几十个鸡蛋破了没有,还看了下几个大白馒头,几根油条,还有一些大姨自家炒的平时往集上去卖的花生。
在溪前光着屁股的小熊孩子摸着鱼儿,看过来却不再说笑。小孩子静悄悄,必定会做妖。他们看到大姨的一脸麻子,齐声喊:“麻坑麻坑满脸是,葳了蚊子小细脚。”正喊着,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县办的公社工厂里下班回家经过,下车捡起一小土坷垃作势要投,惊散了小屁孩,接着热情地与大姨寒暄。
大姨很高兴地看着父亲,父亲留着大背头,头发粗硬而发亮,一丝不乱,宽额头,高鼻梁,粗眉大眼,方脸圆下巴,胡须刮得放着青光,长颈方嘴,一米七八的挺拔身姿,臂长手大,右手前有一黑痣,手背上青筋尽露。大姨看到此心内有点不安,心中想起了算命先生讲过:手背有痣,黑痣劳碌,不藏而露,财富不聚。看着手上的痣有点发呆。父亲便说:“他大姨,快到家里去吧。”大姨接着看了父亲一眼时尚的穿着,不安减退。看父亲脚穿着黄色的解放胶鞋,一身中山装干净笔挺,前衣口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手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性牌自行车,露出手腕的上海牌手表。
挺有派头的,大姨心想。于是大姨脸上溢满笑意说:“他三姨父,你从厂里下班了?”父亲看着嗡声嗡气的大姨,大姨的一个鼻孔被一肉瘤堵住了,便大声地说:“来,我们一起回家。”连忙接过大姨的竹篮子挎在自行车把上,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家中走。
大姨沿途观望,桥东沿路三百多米的路南有一亩见方的院落,院落用土墙围绕,有堂屋与东厢房各四五间,隐约可见场院外有晾晒的大豆,南墙外有半亩多的菜畦,绿油油的想是种着旺盛的黄瓜与豆角,青的应是肥大的白菜,红的应是西红柿,那绿树长柳丝下有一架碌碡,光滑的石井栏东还有三亩地,这是做为给看这生产大队油坊的“光棍司令”小专报酬的自留地。正听到小专打着竹板唱着山东快书《武二郎》“闲言碎语咱不讲,咱讲一讲那个好汉武二郎。咣里个咣。”还有一把二胡拉得却凄婉悠扬,继革的一声横笛吹起,那么宛转,大姨与父亲听着便有点陶醉。父亲笑着对大姨说:“这光棍司令领导着一帮子人在瞎乐和呢。”
大姨便笑着继续跟着父亲往村东头走。村的东头是千顷良田,绕村的一带青溪和那芦苇荡。二人沿桥走到西边百多米,看村内都是柴扉土墙,茅屋低小,屋后大都是榆树槐树阴着后屋檐,枣树与桃李树罗列堂前,远远近近地卧着几百户的农户人家。村东头路南是一溜六七间的六生产队的队屋,场院有三四亩大小,西南角有着四间的土屋牛棚。牛棚西面隔一路是四亩左右的一池方塘,浮萍上有鸭拔清波。塘旁是绵长柳条拂水,村中男女少年正站在柳杈上跳水,溅起的水花老高,荡漾着的波纹便传到了方塘西面我的家中的院落宅基地。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转眼已赶到我的家中。
大姨来我家,母亲让父亲抱出他刚从工厂发的行军被,笑着对大姨说:“她大姨,你看我们的这床棉被,也盖不着,天又那么潮,长期放着就会被潮坏的,那多可惜呀,哈哈,你抱回去用吧,免得糟蹋了。”母亲说话声中好似带着让大姨帮忙的口气。大姨眼圈一热,笑着接过棉被。
父亲又说:“她大姨,你看我们家磨粉条,实在是忙不过来,你让爱芝爱莲来我们家帮忙吧。”大姨连连说好。在厨房,大姨对我奶奶说:“你看他三姨三姨父真是想得周到,也真是体贴心。在这么穷的年代,谁家会有多余的被子呀,谁家粮食不紧张呀,她说被子会潮坏,让孩子到她家,除了给她们多添几张口,孩子能中多大用呀。除了有爱心的人,不会想得那么细,帮别人,又不伤了别人,不让人感到尴尬。”
奶奶颠着小脚忙忙地玩把一大锅水烧开,拢拢额前凌乱白发,笑着对大姨说:“亲帮亲邻帮邻嘛。不要太在意。”二人忙着唠着。
到傍晚时分,公社的通讯员来到村东池塘西边一家独立四合院的院落的门口,叫门:“队长在家么?”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涤卡上装,和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又像是管点事的。看那任人对他的敬重,无须细问,他是六队队长,我的爷爷士臣。来人交待队长晚上务必在生产队开会传达上级精神后就离开了。
队长关上竹篱笆门,那竹篱早已褪去绿色,在风的吹拂下咿呀作响。
正对着竹篱笆门五六米的是一棵两搂粗大的枣树。老树皮黑褐色,龟裂纹理,虬枝弥漫了土屋形成的四合院。恰值1960年6月份,石榴花开,那夕阳红皱了石榴花,万绿丛中一点红,娇艳美色补须躲,它正咧着嘴角,仰着烈焰红唇,羞妒着穿着红裙飘飘的四姑。
四姑穿着绣着一对蝴蝶的红布鞋,如麋鹿迅捷轻盈地往东厢房奔,齐腰的黑粗随着她曼妙的腰肢来回摇曳,手端着的一盆热水便溅出几点欢快的水花。屋内传出急急的催促声:“快生出来了,使劲使劲!”
大枣树下依偎一五十多岁老汉,不紧不慢地从扎着黑对襟袄的黑布带里抽出别着的大烟袋,装烟,打火点烟,悠悠地吐出缕缕烟来。
西厢房的厨房门,一五十多岁的老妇颠着小脚往锅里舀水,花白的头发披拂在她的慈眉善目上。盖上锅盖,急急地拉着风箱,锅底的火温柔地吻着锅底。这时竹篱笆门外传来一对母女的乞讨声,老妇便从本不宽裕的窝头中拿出一个,柔声细语,交给那乞讨母女……
西边天正火烧云,院子外池塘泛着金光,狗吠深巷,鸡鸣树巅。池塘东第六生产队的铁钟响了!社员稀稀拉拉地往那有十几间土屋的生产队场院汇集。
村中间一片巍峨的县长大院里却响起三声关门炮,震得那两里灵棚簌簌抖动,追思着县长的老太爷刚去的英灵……
屋外,我的父亲,一挺拔英俊的二十四岁的男人不安地张望,走动。有时捋一捋黑亮的大背头,有时抬手腕看看上海牌的手表,有时从他的挺索的灰色中山装拿出英雄钢笔写些什么。
这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妹妹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