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1.
凌晨的夜是寂静的,也是凉爽的。尤其近几日,即便昼间的温度出奇得高,但到了夜里,受台风的影响,暑夜的风反而大了起来。
于浩杰躺在公司的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一会儿觉得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太过憋闷,一会儿又觉得空调的“嗡嗡”声太过嘈杂。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下了床关了空调,然后打开窗,向外望了半响,才又躺了回去。
而此时整个小区内安静得很,半夜歇息的人们都睡着了,连蝉也偃旗息鼓多时。只剩下呼呼作响的台风不停地卷进卷出,它似乎很想吹散屋内的热气,同时还想吹走于浩杰心中积聚了一夜的郁气。
其实这郁气,自从他暑假里来到这个城市,跟着高俊认识了楚妙妙后,就一直未能消散。楚妙妙,于浩杰想着这个名字,不禁又激动起来,他右手卷成拳头放在胸口,可是那里同时又充满了难言的苦涩。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她最美的模样:夏日的傍晚,月亮已升至半空,碧蓝的天空下,她独坐在长廊上画画。听见喊声,她回过头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杏眼弯弯,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嘴角的两只酒窝,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一边盛着夏夜里的月色,一边盛着银河中的星辰,让人沉醉不已。
他不忍破坏这美景,但高俊已经窜过去,坐在她身旁亲亲热热和她说起话来。他们谈论着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还有各自所画的画意,争辨起谁的画更符合老师的题中真理。
于浩杰望着前面的两个人,男孩子高大英俊,女孩子清新秀雅,他们讲着那些他一知半解的词语。他推了推他脸上宽大的眼镜,想说一声“我先回去了”,心中又不舍。
他想着“他们谈论得真开心,我只是不便打断”,可是忽有一丝郁闷、一丝嫉妒、一丝尴尬随着夜风吹绕在他的心头。他有一丝后悔在这个假期里来到这里,却又有一丝感恩生命里能拥有这样的时刻。
高俊和他是发小,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都上的同一所学校,就连小初中的每个暑假,他们也都会在同一个书画培训班培训。不过高俊学画画,于浩杰学写毛笔字。直到高考后,他们一个考上了理工科学院,一个考上了艺校,两个人才终于分开去了不同的学校。
大二那年,高俊异常兴奋地告诉于浩杰,他遇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小师妹楚妙妙。他把她夸了又夸,说她是天上的仙女、地上的女王,此生能相遇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于浩杰知道高俊风趣又夸张,所以他一直没有把高俊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今年他告诉高俊:“为了给来年毕业找工作做准备,想在暑假里找份临时工感受感受。”
高俊极力怂恿他到这个沿海城市来试一试,并且说,如果觉得合适以后可以在此定居,他们要做一辈子的邻居和好兄弟。
这个时候,高俊和楚妙妙虽然还不是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但明眼人都能看到他们眉宇之间的情投意合,言语之间的彼此认定。于浩杰估计只是楚妙妙是个慢热又矜持的人,所以才不会像一般的恋人那样表现炽热,她想拥有的应该是长久的心灵共鸣和安定宁静。
于浩杰心里一痛,仿佛有泪要流出来,那时候,他常常会匆匆地对他们说一句:“我去换件衣服,你们先聊着。”
他大步地往回走,把一池的荷花香气和那对甜蜜的人儿甩在了后面。他知道他太浮躁了,一点也不像从前的自己。
但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从来到这里后,他和高俊还和往常一样亲密。他告诉高俊他不想再读下去,只想找份工作按部就班地生活。高俊也告诉他,他和楚妙妙以后要定居在这浪漫的地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刚来的几天里,高俊陪着他到处打电话面试,后来他找到一份还算对口的工作。然后,高俊就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妙妙这些天,天天在荷花池画荷花,我都好几天没见到她了。走,今天我们一起吃顿饭。”
他拉着他来到那个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开满荷花的湖水边,可是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她的衣着神色了。他只记得她回头一笑,忽闪的明亮眼睛,还有那一对似乎装满五彩斑斓梦幻的酒窝。
深蓝的天,洁白的云,还有半弦月挂在半空中;碧绿的叶,娇艳的花,夕阳下忽闪的光和影。曲曲折折的回廊里,于浩杰只想到一句:“伊为新至我,我是旧来伊,拈花一笑,心是口。”
他黯然地看着他和她说着话,茫然地吃了晚饭随着他们散步,半夜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高俊叽哩哇啦。他想,明天他应该和他告别,回学校或者家乡,他不应该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从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景色太美,所受的震撼太大,从而产生了某些错觉。感情只有在一点一滴的了解和理解后才会产生,也只会在细水长流中才能坚固。
“可是,今天的我是怎么了,我这样又算什么?”他鄙视自己,又觉得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他在走与不走中徘徊,时间却这样悄无声地过去了一个月。高俊时常在外出写生时接他一起下班,那时候他们三人就会一起去吃晚饭。这让他更加地深陷到离开和留下的困境里,最后他只好搬离了高俊的宿舍。
但是,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他要离开这里,他没有办法和公司签下正式的工作合同。他不想再见他们志合道同、两情相悦的模样了,他喜欢他们两个人,所以他不允许自己配不上他们的喜欢。而且他坚信惟其痛苦,才可欢乐,他想他不会后悔的。
2.
六月天,孩儿脸,太阳还挂在高空,就噼里啪啦地就下了一阵雨。不过好在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去,还没十分钟,这场大夏天的太阳雨就停了。
于浩杰和高俊坐在于浩杰家的玻璃窗下,听着外面又重新鸣叫的蝉声,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驱散了两人刚刚见面的不自在,也驱走了十年时光留在彼此身上不自然的痕迹。
高俊拍拍自己日益增大的肚皮,感叹道:“浩杰,还是你有自制力,一点都没变。”
于浩杰微笑着回答他:“我待在学校,你不过是生不由己,做生意总归应酬多些。”
高俊摇摇头,又举起手摸摸头:“主要还是累,一天忙到晚,就懒得动了。”
于浩杰听了,就问他:“伯父这两年好多了吧,伯母最近怎么样?”
“我妈的身体只是偏弱,她只要不操心,其实问题不大。前几年因为我爸的病让她劳累了,后来我们搬到省城,医疗相对好了,我爸的病情也稳定了,她还行。”
“伯父只要不恶化,问题也不大了吧?”
高俊叹口气说:“虽然现在不恶化,但恶性病说不准的。哦,我还没谢谢你前两次去看他,我又出差了。现在都不顺道,让你绕那么远的路。”
于浩杰不说话,高俊连连笑道:“我不讲这个了,不讲了。”
然后他稍停了一下,又问道:“你父母亲还是不愿意来你这里定居?”
于浩杰苦笑:“除非我结婚,不过我想也许我结婚了,他们更不愿意来了。”
“家里住习惯了,没人愿意搬,要不是因为我爸的病,我爸妈也不愿搬到省城去,人生地不熟的,一点也不方便。”
接着,于浩杰和高俊谈了家乡的一些人和事,又说了各个时期同学老师的近况,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不停地吃着饭菜。最后,高俊喝了两口啤酒,忽然举起杯子一口气闷掉了杯中剩下的酒。
然后,他抬起他那胖了还有点俊的脸,认认真真地观看着于浩杰。于浩杰不明所以,诧异地望了望他,问道:“怎么了?”
高俊埋下头,双手使劲地揉了揉脸,又抬头对着于浩杰说:“浩杰,你是不是还没有忘记妙妙?”
“妙妙?”于浩杰一时间好像没有明白高俊说的是谁,也好像没有明白高俊说的是什么事。他奇怪地看向高俊,皱起眉,突然,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楚妙妙?”
“是呀,楚妙妙。”高俊低低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有走出来吧?”
“你……我……”于浩杰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回答他。
高俊陷入回忆中:“刚开始我并不知道,那年你过来,我总要陪陪你的。但我和妙妙也到了关键时刻,我知道像妙妙这样的女孩子,她不把我带回家介绍给她的父母亲,就是还没有认同我,所以我忽略了一些事情。”
“等到你说不想和公司签约时,我才觉得不对,那不像你。我看得出你很喜欢那份工作,你做事一向尽全力,尽善尽美,如果你不喜欢,根本不会等到合同出现。”
“但你还是亳不犹豫地走了,那时我只是隐约猜测,心里还有些得意,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于浩杰看着他,然后说:“我知道。”
“到了我结婚的时候,你找借口没有来,我就完全确定了。那时我想告诉你,我早和妙妙分开了。其实我和妙妙分手时我就想告诉你的。”高俊忽然流下泪来。
于浩杰把面纸扔给他:“别说这些了。”
高俊抽出两张面纸,擦着眼泪,可是泪却越擦越多。
于浩杰看不下去了:“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不知道男人流血不流泪?”但他的眼里也有些潮湿。
“男人哭吧不是罪!”没想到高俊却吼了一嗓子。
“好吧,你哭,你死劲哭。”于俊杰说道。
高俊反而不好意思了,终于擦干了眼泪:“我也不全是因为和妙妙分手难过。今天在w州车站,我看到一个特别像你的身影,突然就想转到你这边来,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于是我就来了。”
“那年妙妙终于说要带我去见她的父母,可是我已经在想怎么和她说分手了。父亲突如其来的重病,让母亲慌了神,她心脏一直不好,那时又跌断了腿,几个亲戚又离得太远,我只能回老家照顾他们,而且还必须赚更多的钱才行。”
“妙妙一直是她父母手中的小公主,她一直有她梦想过的生活,我不愿她跟了我吃苦。而且我心里还害怕她说她不愿吃苦,所以我宁愿和她分手,也不愿告诉她实情。”
于浩杰却喃喃自语:“她其实很有韧劲。”
高俊闭上眼:“当时我太年轻也太自负,以为这是为对方好的牺牲。我也想打电话告诉你这些事,可是,可是我心里却十分不愿意。”
高俊哽咽道:“不知怎么的,我那时十分不愿意,我知道我想的都不会发生,可是我心里就是不愿意给你打电话。”
于浩杰认真地说:“我不会,她更不会。”
“我知道。但是,”高俊自嘲地笑笑,“等我结婚时,你竟然没有来,我就想你也许比我更喜欢她吧。我嫉妒起你来,因为你可以一直喜欢她。而我,生活太累了,有一个人愿意来分担,我很感激她,她又那么勤劳,又那么关心我,我实在不能辜负她。”
“可是要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没有和妙妙在一起,我总是做不到。”
于浩杰说:“擦擦你的鼻涕吧,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去做什么事情,刚才你说……妙妙,我都没反应过来,我从来都是称呼她’楚妙妙’。”
他说完着往后一靠,又说:“即便我想去做什么,我也知道她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高俊沉默着,然后他长吁一口气说:“我当然知道,可是即便如此,以前我也不想讲。”
“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你的这些心路历程?”
高俊左右转转,又撬开一瓶啤酒,于浩杰忙劝他:“你不是说过会还要坐车走,喝得醉醺醺地做什么?伤心酒最易醉。”
高俊笑笑:“再喝一瓶没事,我现在倒也不是伤心,只是有些烦闷。说起喝酒,我只要出远门,她是不准我开车的,就怕累了出事。坐动车不那么方便,可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怕出意外。”
“她老老小小里里外外一把抓,如果说现在让我离了她,我不愿意,舍不得,也离不开,不谈爱不爱那些,我们也是有感情的,甚至感情比一般夫妻深多了。”
高俊一口气喝掉了杯中的酒,他啪地放下杯子:“我烦闷也不是因为这些家庭生活的事情。也许只是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吧。浩杰,你知道吗,五月里我在一饭局上遇到了妙妙。她既没有当画家,也没有去做老师,也没做什么设计师艺术家,她也和我一样在做生意。”
于浩杰心中一跳,忍不住说道:“她很有韧性,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过,我觉得她不会放弃画画。”
“是,她说有空时还会画两笔,也许是她的谦虚。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生活,什么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刚才我说你也许比我更爱她,我现在又觉得不一定,因为你试都不去试一下,还说什么爱呢?”
于浩杰却说:“我早想过这个问题,不说爱,也许只是欣赏,也许是同类人反而不敢靠近,但现在听你一说,其实她比我们都勇敢。”
高俊咕噜咕噜喝完剩下的酒:“是的,她比我们都勇敢。还有她结婚了,可能有一两年了,最多也不超过两三年。好了,这就是我今天来要告诉你的事,其实打个电话也能说,但我就想来一趟。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我们都幸福。我漱口水,兄弟,送我去车站,我要走了。”
3.
于浩杰站在站外,望着列车越行越远,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也许长大了就要把人生中该尽的义务尽完后,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顾虑地玩乐,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见面又会谈些什么了。
于浩杰靠在汽车上望着远方,金色的太阳还闪烁着耀眼的光,但云却越聚越多,慢慢地就要遮住那些金光,深蓝的天空渐渐变得浅白。他转过头,发现东方有一轮清晰可见的弯月已悄悄爬上了树梢顶。
他想起高俊问他为什么要陷在无望的感情里而不愿意积极一点,又不追求,又不放弃。为什么呢,他也在想,脑海中好像又见到一个笑出酒窝的女子,“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是不是只要有这明月相随就足够了呢?
“但是在这个明亮的夏夜,只要有这月色就足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他轻轻地笑了笑,坐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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